艺术史学家田珠莉(Julie Chun)对澎湃新闻表示,线上平台的成功是“不平等”的,它属于那些经费更加充足的机构,眼下,对于那些小型美术馆或画廊来说,生存仍是首要问题。
如同“一张白纸”
艺术家唐·布朗(Don Brown)居住在英国萨福克郡的一个乡村。“我们这里散落着一些房屋,但是我们见不到什么人,”他在邮件采访中说道,“我通过电话或者FaceTime和朋友通话的次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眼下这样的陌生情境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这在一两个月前都是不可能被预测的。”布朗的工作室离他的房子不远,天气宜人而平静,在过去的几周里,屋外的樱桃树和果树竞相开花,“随着春天的到来,这样的景象让人感到苦乐参半。现在,花已经开好了,但是在这样的时期见过这样的丰盛美景,有时候还是会感到很不现实。”
对于远离城市而居的布朗一家来说,日常生活似乎并未受到太多改变。“我每天都很早醒来,屋里很安静,我会就着茶和吐司看书一个小时。我每天做20分钟的打坐,下午在上学日,我会在8:30时把我的女儿Eriko叫醒,她现在上网课。我通常在那之后去工作室。”
相较于布朗平静的自我隔离生活,因疫情而不得不留在洛杉矶的美国艺术家劳娜·辛普逊(Lorna Simpson)感到了更多的不安,疫情给她带来了很深的影响,“有些时候,我会想,‘好,我们做到了’,有些时候,我会发现,‘这已经是我第四次哭了一小时了。’”辛普逊对于美国政府的对策忧心,为疫情中去世的好友而难过,她将眼下的疫情与美国昔日的艾滋病流行相比较,当时,纽约是艾滋疫情的中心,而她的艺术生涯刚刚从那里起步,疾病带走了许多人,其他人则将其污名化。“艾滋病危机和当下的情况很像——诸多的误解与消极反应。”在辛普逊看来,当时的情况在今天并没有得到好转,“20世纪80年代有许多人无知,现在,我们又看到了那个时代的幽灵。人们缺乏同理心,拒绝面对科学。基于无知的权力危及人们的生命。”
现年59岁的辛普逊是著名的美国黑人摄影师,她的拼贴摄影作品市场折射黑人女性的境遇。在她看来,疫情只会让社会隔阂变得更严重——许多人没有能够在家办公或者上学的条件,也无法获得很好的医疗服务。“在疫情以后,我们是否有足够的资源和力量,去为每个人考虑,而不是将人进一步地分成三六九等?我想我们需要这么做。”辛普逊说道。
疫情期间,辛普逊每天都关注新闻,但是她并不打算将所见所闻迅速地反映在作品中。在她近期位于豪瑟沃斯(Hauser & Wirth)举行的线上展览“给我一些瞬间”(Give Me Some Moments)中,辛普逊展出的是她过去三十多年的拼贴创作,这些作品记载了几十年来的黑人生活与议题,呈现出一部图像表达的历史。辛普逊的作品一直散发着暧昧感,她对于用作品来映射疫情也持“审慎”的态度。“我依然保持原来的创作轨迹,而不会试图去控制它,或者让它变成某种非常直白的形式……去看看结果是什么,会很有意思。”
布朗也在疫情期间举行了线上展,展览“七幅画”(Seven Paintings)展示了他在自我隔离中所作的7幅黑白花朵油画。和他屋外盛开的鲜花不同,这些黑白的花朵从环境与色彩中被剥离,而更具有象征意味。“起初,我发现根本没法画画,幽闭恐惧症与焦虑感交织在一起,”布朗说道。然而,参与线上展览让他发现了人的适应能力与复原能力,以及艺术在其中的重要性。“在一阵阵的焦虑袭来之间,我也感受到了动力。”
在疫情期间,许多艺术家都在自己有限的空间里继续创作,自我隔离反而让他们变得更加专注,与此同时,线上展览的举行让更多的人能够在特殊时期也能继续观看艺术,不少博物馆将过去的实体展览搬到了线上,很多画廊则邀请自己的代理艺术家举行线上展览。以布朗的展览为例,这是赛迪HQ画廊在线展览系列 “家庭作业”(Homework)的第一个展览。谈到首次举办线上展览时,布朗说道,“这就像是一个新的空间,一张白纸,让人激动,又有点紧张。”
网络时代的“光韵”
不同于大多数艺术家,唐·布朗用黑白来描绘鲜花。在他看来,黑白的图像如同挽歌,让人联想到无常与脆弱,并引人沉思。“不久前我在看费里尼的电影《八部半》,亮部的白与暗部的黑互相渗透,充满诱惑力。”布朗说道。形式因为黑白而显得更为精致,物体看上去更坚固,却又有一种梦境般的特质。“形式如何从黑暗中浮现,光如何落在物体上,这些东西吸引着我。”
然而,和素来就以二维呈现的电影不同,艺术作品一直以来都是在美术馆中等待人们驻足。一幅油画作品能够让人停留很久,一件雕塑作品可能需要从不同角度观看。在采访中,布朗也提到了绘画的复制与网上的二维转化带来的影响。“在绘画复制品中,很难看到的一点是暗部的细节,当然,还有很多东西难以被感知。你无法展现颜料的肌理以及你如何对它加以运用,油画的深度也是如此。”布朗说道,为了弥补这一点,在准备线上展览时,他亲自为每幅作品拍照,并且对色彩进行修正,使色调与实际的绘画尽可能一致,最后的结果让他感到满意。“我们看待事物永远是通过某种‘滤镜’的,”布朗补充道,“例如,画廊的采光往往是统一的,这与工作室内不断变化的光线也不一样。但我还是希望作品的特定存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被感知。”
线上展览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呈现或者还原一件艺术作品本身的面貌,这个问题让人联想到沃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著名的“光韵”概念:在他看来,在机械复制时代,即使是最完美的艺术复制品也缺少一大元素,那就是它在时间与空间中的独特存在,这种存在被本雅明称为“光韵”,无法通过摄影等复制技术传递。
艺术史学家、亚洲文慧艺术史学负责人田珠莉(Julie Chun)对澎湃新闻表示,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所写的内容在今天仍然适用,对于图像不断被复制和传播的线上平台尤为如此。“但是,即便对于Zoom以及各种线上平台的依赖越来越多,我们也不要忘记,艺术品本身并没有被破坏。”她将如今艺术品的线上展示与过去电子书的出现进行比较:围绕纸质书和书店会彻底消失的担忧并未发生,在电子书变得越来越受欢迎的同时,许多人仍然想要寻找纸质书。“被打破的是观众对于一件艺术品的参与,这种关系随着技术的演变而持续变化。但是,人类习惯于适应新的界面,与此同时,总是会有人继续寻找接触与参与艺术的传统模式。”
田珠莉还提到了时下社交媒体在传播艺术中扮演的越来越广泛的角色。“像Instagram这样的社交平台让更多的人接触艺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会继续深造,成为研究者。和音乐、电影或诗歌一样,如果一个人想要深入研究艺术作品的话,社交平台是远远不够的。能够批判性地研究艺术的人依然屈指可数。”田珠莉说道,“我不认为任何的线上平台会改变人们评判艺术的水平。”
“不平等”的成功
线上展览无法如亲眼所见般呈现艺术作品的肌理与作品所在的空间感,但另一方面,不断发展的技术试图提出新的可能。2019年夏天,豪瑟沃斯开始创立画廊研究创新部门“艺研室”(ArtLab),开发VR艺术体验(HWVR),其定制化技术堆栈(technology-stack)工具利用了建筑、建设和电子游戏的技术,创造了与画廊真实空间大小、准确度无异的虚拟环境。不久前,“艺研室”呈现首场VR展览,群展“毗邻自身”(Beside Itself)在画廊未来的空间豪瑟沃斯梅诺卡(Hauser & Wirth Menorca)艺术中心开幕,观众可通过画廊网站,以电脑、智能手机或使用VR设备预先探访这处将于2021年开幕的艺术中心。
“艺研室”的初衷之一是“开发出一种能帮助艺术家的技术,让他们能看到即将举办展览的空间是什么模样。”如今,世界各地很多人都在自行隔离,如何让人们在不同的地点都能完整地体验艺术展览,成为了团队的一大新方向。事实上,这也是眼下不少博物馆的目标。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每周四在线上发布一个新展览,其中既有在博物馆内展出过的项目,如因为疫情而暂时关闭的唐纳德·贾德(Donald Judd)回顾展,也有完全针对线上呈现的内容,如“家庭影片”系列以及博物馆屋顶雕塑花园的探索。伴随着线上展览,每周博物馆的团队会进行一场线上问答,与博物馆会员及其他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爱好者分享关于展览与艺术家的故事。
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Tate Modern)同样在线上展现了一系列内容,“穿过英国艺术”(Walk Through British Art)带领观众探索1545年至今英国最伟大的艺术品;“在工作室”(In the Studio)探索艺术家创作的过程,以13个不同的虚拟展厅来归纳和比较他们的思想和手法。“媒体网络”(Media Networks)审视过去的一百年中,艺术家如何回应大众媒体的影响,以及不断更新的技术如何塑造我们的世界。
这些线上项目资源大多可免费在网上获取,并且不受地区限制,对于观众来说,无疑是一件幸事,对于艺术机构来说,也在特殊时期与公众成功地建立了连接。然而,这样的“成功”并不是普遍的。“它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技术装备。”田珠莉告诉澎湃新闻,她以泰特现代美术馆和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为例,“它们有专门研究视听系统的部门,有自己内部的工作人员来构建专业内容,相比于没有内部技术团队、预算较低的小型美术馆而言,这些博物馆的质量肯定要好得多。如果要通过外面的公司来操作的话,成本会变得很贵。”在她看来,线上平台的成功是“不平等”的,它属于那些经费更加充足的机构,它们可以更成功地吸引人们观看,并维持广大追随者。眼下,对于那些小型美术馆或画廊来说,生存仍是首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