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博物馆外墙海报 ©上海博物馆
文/颜榴
2019年11月15日下午,走进上海博物馆“美术的诞生”展厅,迎面而来众多法国古典油画和雕塑,我顷刻间后悔自己事先没做功课。同行的朋友被几幅醒目的大画吸引,问我都是什么意思,我只能告诉她们,这些历史画画的都是《圣经》故事和古希腊、罗马神话,《圣经》的主角是耶稣、圣母等,还好辨认,而古希腊、罗马神话里的各位神祇名目繁多,血缘关系复杂,且人神相恋相杀,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楚,不如先放下,直接看画就好。所幸朋友们租到解说器,各自听起来。
国家博物馆“学院与沙龙”展厅 2018年1月-5月 ©艺术中国
进馆前,博物馆悬挂的巨幅海报分明显示,此展大有来头,是从太阳王到拿破仑时期的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珍藏展。那么,它与一年之前(2018年1月)在北京国家博物馆的“学院与沙龙”展当是姊妹篇了。
安格尔 《朱庇特与忒提斯》1811年 ©法国国家造型艺术中心
那次展览中,我被安格尔的巨幅画作《朱庇特与忒提斯》所震慑,安格尔其人其画成了挥之不去的记忆,搞得其他艺术家都显得黯淡了。
安格尔《阿喀琉斯接见阿伽门农》1801年 ©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
当我再次见到安格尔去年来的另两幅画(《半身躯干人体》和《阿喀琉斯接见阿伽门农》)时,好不惊喜。
安格尔《半身躯干人体》1800年 ©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
连续两年策展的杰奎琳文化艺术公司,调集法国国家造型艺术中心与巴黎高美及卢浮宫的藏品,汇聚北京和上海(还包括云南),意图很明确,就是向中国展现法国学院派艺术曾经的辉煌以及生发的过程。
《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展览》图录 1978 ©网络
而中国人对于法国绘画的感情显然比对别国要亲切一些,这起始于1978年“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展”让圈内人一睹惊艳,又到2004年“法国印象派绘画珍品展”引爆大众热情。
莫尼耶 《智取金羊毛》1664年 ©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
我们似乎忘了,其实欧洲艺术的繁荣,相对于意大利、荷兰与西班牙等国的群星璀璨,在17世纪上半叶之前,法国还寂寂无名,直到17世纪下半叶,法国绘画才渐渐发蒙,并在18世纪勃然起势,19世纪大师辈出,直至20世纪又孕生出现代艺术名家。策展人的用心就在于,上一个“学院与沙龙”展让中国观众领略了巨擘安格尔的风采,如今这驾法国学院派艺术的历史马车掉转头去,由两位文治武功卓著的法王,先后拽住时间的缰绳,来交代学院派艺术的前世今生。法国人似乎在对我们说,“看,这颗叫‘美术’的种子,当年是这样种下的,它蓬勃生长,变成了一片森林。”那么,在这有限的观展时刻,我们最该做的,便是放下那些说明文字,尽可被这些“美术诞生”期间的作品好好勾引一番。
利施海 《阿比盖尔向大卫献礼》1679年 ©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
越过那些描绘杀戮与争斗的场面(此展中这类作品显然比上次的“学院”展多了不少),它们不是我此次看画的重点。那些擅长历史画的欧洲画家真是让人佩服,他们个个都有雄心壮志,能把众多的人物和动物放在大自然或建筑背景中,去完成各自的壮举,画面却动而不乱,他们是如何做到的?比如,《智取金羊毛》与《阿比盖尔向大卫献礼》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人物情绪却有某种相通的喜悦感,对照两幅画的构图,可发现有相似的均衡性,莫尼耶和利施海这两位画家,调度全景式布局的功力不一般。
大卫 《厄拉西斯塔特发现了安条克生病的原因》 1774 ©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
大卫则是创造精致构图与生动表情的双料高手:《厄拉西斯塔特发现了安条克生病的原因》中,红衣老人的手一指,就把人定住了,包括画中的人物与画外的观者也就是我。
《安德洛玛克面对他丈夫赫克托耳尸体时的痛苦与悔恨》 大卫 1783 ©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
到了《安德洛玛克面对他丈夫赫克托耳尸体时的痛苦与悔恨》,竖长而高的画面让你抬头仰望女主角的脸,顿觉她的悲痛如潮水般倾泻而至。
《历史建筑废墟》 塞万多尼 1731前 ©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
罗贝尔 《里佩塔港》 1767 ©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
还未从大卫的画作情绪中缓过来,毗邻的两幅风景画《历史建筑废墟》与《里佩塔港》又让人跌入更大的伤感,那些象征着古希腊罗马时代的废墟和万神殿,瞬间将人带到远古的美好。
《夏尔·勒布伦肖像》拉吉利埃 1683 ©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
在少量的肖像画中,夏尔·勒布伦的面孔不容忽视。这位受宠的路易十四宫廷画家因其在政界的走红被后世诟病。然而他那身穿华服并厚施脂粉的失意神情,显示出他并非平庸之辈,你可以想象他当年在法国艺术界叱咤风云的跋扈作风,亦为他晚年的没落而动容。
《墨丘利、赫尔斯和亚格劳洛斯》普桑 1626 ©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
展厅里走过一圈,似乎缺了什么。我忽然想到,普桑,号称法国绘画之父的普桑,为何不见呢?再转到进门时初入的那个大厅里,门框边的一幅小画出现了,疾走过去,那正是普桑。这件只有53.5×77.5 厘米的油画《墨丘利,赫尔斯和亚格劳洛斯》,显然被之前的人群遮挡了。接下来的时间便是我享受画作的沦陷时刻。所谓对一幅画的沦陷,是指你根本不必去看标签,也不用马上搞清楚画中故事的来龙去脉,而是迅速被画面本身所征服。
一个披着红斗篷的裸体男子像是刚从画面左侧闯了进来,他用左手推开地面一位半裸的蓝衣女人,奔向右边一位躺在床上的裸体女子,三个小天使掀起床单一角,迎接男子的到来。这是人物情绪达到巅峰的戏剧性时刻,每一个人物(包括小天使)的表情是那样精确,都是通过动作来实现的,画家用动作来展现人物情感的能力令人叫绝。尤其让人着迷的是,画中由人物姿态形成的动势线条似乎隐藏了一段音乐的旋律,直叫人想去捕捉它,却又不得。
这件作于1626年左右的小油画,才是展厅里最早的法国绘画,刚才所喜见的那些大画均在三四十年之后完成,已然都成了普桑绘画的背书。与其他那些大画相比,普桑这件小了些,我却非常感谢策展人挑选了它送到中国。
巴黎高美的表情竞赛得奖作品 1813-1815 ©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
观展后得知,莫尼耶的启蒙老师是普桑,而正是由于尊崇和采用了普桑式的叙事性构图,利施海顺利加入了皇家学院,冲奖屡败的大卫才终于拿下罗马大奖。那位神情落寞的夏尔·勒布伦,年轻时跟随普桑在意大利学习4年,回国后主掌皇家美术学院,即便他的画艺差些,但是他设计的那些以“伟大风格”为范本的艺术教条,演变出后来巴黎高等美术学院里的各种竞赛项目,像油画人体、半身躯干、表情竞赛、历史风景画等等,倒是实实在在地传播了普桑的精神,法国绘画也的确由此一飞冲天。
有趣的是,那日走出展厅时,朋友圈里收到中央美院于润生教授的问候,如果提前得知当晚他在上博有关于这幅画的专题讲座,我也许要辜负上海友人邀约观赏外白渡桥夜景的美意了。所幸很快读到于教授发来的论文《 <墨丘利,赫尔斯和亚格劳洛斯>中的激情表现与寓意》。普桑的画作描绘的是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变形记》中的故事,信使之神墨丘利爱上雅典国王之女赫尔斯,可她的姐姐亚格劳洛斯心生嫉妒并阻挠两者相见,墨丘利便将亚格劳洛斯变成了石头。画面中最打动人的莫过于我在原作前感受到的那种强烈的激情表现。
《墨丘利、赫尔塞和阿格劳洛斯》与哲人石 ©图片来自于润生教授文章
文章揭示,在古代赫尔墨斯(墨丘利)崇拜的神秘主义信仰背景下,墨丘利作为人灵魂的指引者,他的行为寓意着人摆脱异端迫害与真理结合的道德劝诫;同时围绕信仰发生的中世纪炼金术,汞(墨丘利)是重要的第一物质,利用它可以提炼出力量非凡的“哲人石”;更隐晦的是,普桑曾感染了梅毒这种在17世纪足以致命的可怕疾病,后来得以幸运地康复,正是用汞治愈的,因此对墨丘利心怀感激。如此说来,画作蕴藏的图像密码与视觉表达,远远超越了它的情色意味,这或许是我喜爱它的深层原因。法国画家普桑一生的转机是受到意大利宫廷诗人马里诺的赞助,在1624年30岁时访问罗马后并定居于此。据马里诺说,初到罗马时的普桑是一个冲动易怒的愤青,可是后世的我们看普桑的画,全然没有那种暴躁的火气,因为他在5年之中实现了风格的转型。《墨》画正是普桑曾经贪恋情欲的肉身渡过疾病的一劫,由此获得精神的开悟,艺术踏入正轨的参照性作品。
《阿什杜德的瘟疫》 普桑 1630 ©卢浮宫
上海博物馆“美术的诞生”展尾声期间,新冠病毒来袭,瞬间打破了岁月的静好。这时看到普桑的画作《阿什杜德的瘟疫》(1630),那是画家对公元2世纪古罗马安东尼瘟疫的想象。普桑在他青春渐逝并遭遇磨难的重生后,对历史悲剧显现出理性思考,画中美女消失,在一群搬运尸体、哀痛的人群中,三位推手、弯腰、捂鼻的男人都显得比较克制,瘟疫似乎没有那么可怕。如今人类已经远离了那个古希腊的理想美时代,普桑在“阿卡迪亚” 墓碑上的题辞却并未过时。在时下全球共同面临的灾难前,惟有保持画中的牧人与少妇那般的庄严姿态,才可能多一些希望达至心中的田园牧歌吧。
(感谢杰奎琳画廊提供作品图片,本文原发表于2020/03/25《北京日报》鉴赏版,后有增删。作者系中央美术学院艺术史博士,中国国家话剧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