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之谦 《异鱼图》(请将手机横屏观看)
赵之谦的绘画,以传统花卉题材为主,不乏大量具有吉祥寓意、雅俗共赏的牡丹、寿桃等内容,而创作于咸丰十一年(1861)的《异鱼图》,无论在内容还是表现形式上,都展现出了迥然不同的趣味和风格。而且,这种特殊性不仅在整个十九世纪的中国画坛尤为突出,也突破了此前的艺术史经验,堪称“奇趣”。那么,这种“奇趣”仅仅是赵之谦个人的“孤趣”么?其题材和表现形式的特殊性与十九世纪中国社会文化语境又有哪些关联?赵之谦 《异鱼图》(局部)章拒
海洋生物对比图 章鱼
《异鱼图》所涉及的考证对象有十五种,包括:沙噀(海葵)、章拒、锦魟、海豨、剑鲨、鬼蟹、虎蟹、阑胡(弹涂鱼)、石蜐、鱼孱 鱼(龙头鱼)、骰子鱼(箱鲀)、竹夹鱼(舌鳎)、琴虾、马鞭鱼(鳞烟管鱼)、燕魟。题记文字所涉及到的考证内容除了直接得自于当地人的口述,使用的文献则至少有《南越志》、《蟹谱》、《桂海虞衡志》、《瑞安县志》四部。至于赵之谦是否也熟悉从明代杨慎的《异鱼图赞》到明末清初胡世安的《异鱼图赞补》这一文献系统,我们今天已经很难确证。虽然从考证内容来看,赵之谦与胡世安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此时赵之谦的图绘考证行为在其“知己”眼中,却并非是书斋中打发时间的自娱自乐,其中另有一番特殊意义。赵之谦 《异鱼图》(局部)锦魟
赵之谦 《异鱼图》(局部)燕魟
“奇趣”与“经世”《瓯中物产图卷》(局部)赵之谦
陈宝善题跋
当然,相对深入的认识,得益于江弢叔、胡澍同赵之谦之间对彼此学术蕲向的深入了解。江弢叔的题跋作于他辞别赵之谦离温赴闽之前,此时二人虽在永嘉相晤订交尚不足一年,却交往频繁,这不仅因为赵氏对于江氏诗文风格的赏识,更源自二人都有追随缪梓担任幕僚的经历。缪梓之于赵之谦不仅是幕主,更是有知遇之恩的授业恩师,在赵之谦的《行略》中即称其“感武烈知,终身执弟子礼”。咸丰十年缪梓殉难杭城后,因浙江巡抚王有龄追论缪梓主创株守之策以致杭城失守,因夺恤典。闻此变故的赵之谦不仅撰写缪梓《事状》,更亲赴京师督察院上书,请还恤典,足可见赵氏对于缪梓的拳拳之忱。缪梓在杭州被难之际,赵之谦正在北行途中,而江弢叔恰在缪梓幕中,不仅全程参与了杭城之役,更在乱军中亲为缪梓收尸,如其《静修诗》中云:江弢叔题跋
江氏的跋文一开始就点明了“疏草木,注虫鱼”的考证似乎并非赵之谦的志向所在,言语中透露出分别之际对于赵氏更大的期许。跋文后两句虽然仍是由千奇百怪的异鱼引发的感慨,但关于此图的考证目的,以及对于考证背后赵之谦人生与学术蕲向所做的暗示,却为我们进一步的求证工作提供了线索。赵之谦自题
在江弢叔题跋之后,胡澍的题跋则更能击中要害,且胡澍对于赵之谦的了解也比江氏要深。胡澍与赵之谦的金石之契同样源于缪梓,二人先后在缪梓幕中共事达七年之久。而且,与赵之谦一样,缪梓之于胡澍亦有传道授业之恩,如其族叔、同客缪幕的胡培系在《事状》中记述:胡澍引首并题跋
客居北京期间,赵之谦向胡澍出示了《异鱼图》,并请其为该图题写引首。胡澍以篆书题写图名,并附有一段跋文:赵之谦 《异鱼图》(局部)琴虾
海洋生物对比图 琴虾
缪梓对于其幕僚的影响,其实呈现出了一条晚清思想和知识传播的特殊途径,赵之谦、江弢叔、胡澍、胡培系等人不仅是缪梓的幕僚,帮助处理政务文牍并领取酬劳,同时也得到了缪梓的教导和训练,因而成为其门人弟子,思想上亦深受其影响。赵之谦在《书江弢叔伏敔堂诗录后》记述自己的求学经历:赵之谦 《异鱼图》(局部)竹夹鱼 鱼孱 鱼(龙头鱼)
海洋生物对比图 龙头鱼
如果把《异鱼图》的创作阶段归为赵之谦客居北京以前的早期风格阶段,那这一时期他能接触到哪些画作,对哪些画家的风格比较熟悉并能够在自己的创作中加以借鉴学习呢?通过梳理赵之谦这一时期的作品和题跋,我们大致可以还原出他的经验范畴,其中包括:陆治、徐渭、张彦、周之冕、陈洪绶、王武、恽寿平、石涛、蒋廷锡、马元驭、边寿民、邹一桂、李鱓、李方膺、张敔、八指头陀、任熊等人。这些人中,赵之谦最熟悉的是李鱓的风格,其次是恽寿平、石涛、李方膺等。通过对这些作品的临摹学习,赵之谦掌握了牡丹、荷花、芭蕉、梅花、菊花等常见题材的表现方法,形成了他早期绘画的主要面貌。不过,如果以时间为线索观察这些作品,从咸丰十一年前往温州开始,有两个特别的现象值得关注:一是赵之谦在题跋中写明临仿别人的作品明显减少;二是他开始在题材上进行突破,尝试表现很多超越他个人艺术史经验的内容。这两个现象可以看作是赵之谦个性意识凸显的直接体现。赵之谦 《异鱼图》(局部)马鞭鱼
海洋生物对比图 马鞭鱼
赵之谦的视觉经验表明,他所能接触到的绘画作品主要是明清时期的写意绘画,对于更早的绘画风格,显然缺乏了解。这种视觉经验的局限,一定程度上归因于康、雍、乾三代宫廷书画收藏的迅速膨胀,公、私收藏的竞争关系,导致民间书画收藏的萎缩。到了道、咸年间,身处浙江的赵之谦所能接触到的私人书画收藏基本上都是“近代”的作品,风格主要是常州派与扬州派。所以,当赵之谦想要寻求绘画方面的突破创新时,并没有元代赵孟頫那样的复古资源。直到后来赵之谦前往北京,接触到大量金石拓片,才为他提供了超越传统卷轴画系统的新资源,让他在“奇趣”的追求方面实现更为深层的笔墨语言和审美趣味的蜕变。不过,温州期间赵之谦能接触到的金石碑拓相对有限,金石入画的条件并不成熟。但是,视觉经验的局限并没有遏止赵之谦创新的冲动,正如其作诗“务为新奇”,作画也追求“非世眼所合”。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赵之谦的“奇趣”追求能否实现呢?事实上,在赵之谦客居温州以前的作品中,就已经出现了诸如芋花、天南星等题材,而且他也会特别强这些都是“古无画者”的新尝试。这意味着,在金石入画以前,赵之谦曾经试图通过题材的突破实现“奇趣”的审美追求。而温州新奇的风物,恰恰为他提供了这样一个契机,因此《瓯中草木图》《瓯中物产卷》《异鱼图》这一系列作品都集中创作于这个时期。赵之谦 《异鱼图》(局部)虎蟹 鬼蟹
海洋生物对比图 虎蟹
海洋生物对比图 鬼蟹
公、私收藏的竞争关系与赵之谦视觉经验的局限是清代中期以后艺术史的大环境,而且从乾、嘉金石学的兴起,到晚清金石收藏、考据与艺术转化,已经揭示出一条审美趣味在公、私收藏关系影响下实现转变的线索。赵之谦对于“奇趣”的审美追求,既有他个人性格的成分,更是晚清艺术史大环境的影响,而在这个追求的过程,始于题材的突破,最终完成于形式语言的变革。赵之谦 《异鱼图》(局部)石蜐
海洋生物对比图 石蜐
所以,今天对于《异鱼图》中“奇趣”的解读并不只于一个维度,思想史、艺术史等不同维度的交错,才能构建更加立体多元的定位,呈现不同领域之间丰富的互动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