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欧-菲利普的纪录片《回忆录:异形起源故事》(Memory: The Origins of Alien)倒不是粉丝电影,更像“异形入门导读”。它有两个主题,都很大。第一:成功的电影与时代密切相关。由创作者的集体潜意识形成冥冥中注定的共振,作品才能映照出一个时代的灵魂形状。第二:“异形”不是凭空产生的,其诞生可以追溯到埃及和希腊诸神那么古老。它不指向未来,本质是人类长久以来恐惧的集大成者。
时代部分比较抽象,第二点更容易讲得清楚。要感谢丹·欧班农的遗孀,她的总结很精准:“欧班农不是抄袭某一个人,他的抄袭对象是所有人。”影片一一拆解这些最终融合成“异形”的文化源流,从埃及神庙与木乃伊,埃斯库罗斯笔下穷追不休的复仇三女神,跳至上世纪50年代的美国流行文化。欧班农成长在密苏里州,环境孤绝,父亲却经营着一间卖古怪物品(而不是日用品)的小店。他吸取流行文化全靠一箱箱寄过来的书,读完一箱寄还,换另一箱。在没有电视和电话的荒凉之处,他的想象力得到充分滋养。
《异形》中的宇宙飞船,先是充满家庭的闲适气氛,只有点头鸟和长廊隐隐暗示不详,后陷入幽闭恐怖,孤悬宇宙的状况突然变得难以忍受。这种对同一环境的不同感受,皆与欧班农的成长环境密切相关。美国中西部,可以是广阔田园,也必须承受危险来临时的无所依傍。经典文学作品和科幻/悬疑/漫画混杂的阅读中,H.P. 洛夫克拉夫特的寂静恐惧渗进欧班农的心灵,“外星、深海或地心并不是寂静一片,有什么在等着你”的颤栗成为日后他的重要创作主体。1951年的短篇科幻漫画《朱庇特的种子》明显是《异形》中怪卵破体而出的雏形。欧班农也绝对不是为第一个寄生蜂的暴虐与蝉的神秘周期所着迷的人。昆虫令人毛骨悚然的习性早已被古代人放进宗教和密仪中,只是又被现代人遗忘了而已。恐惧始终蛰伏在潜意识中,伺机而出。
影片上溯天才融合者欧班农的“抄袭对象”,同时展示他作为敏锐感知者的一面。他在承受克罗恩病的痛苦时,把疾病想象成肠子里的恶魔—灼热、搅动、具有独立的生命,随时准备突破他的肉体明见到光。克罗恩病帮助催生“异形”,最终夺去他的生命,其中似乎暗藏无法言说的秘密。
《异形》的创造者有三位——编剧丹·欧班农,导演雷德利·斯科特及设计者H.R. 吉格,片中第二个登场的是吉格。“出神般绘出脑中奇诡形象”的吉格,和欧班农同为天才融合者。吉格沿袭弗兰肯斯坦的创造路径,把机器、生物体和魔怪揉捏成新的生命。“抱面虫”(Facehugger)很明显与女性阴道相似,“破胸异形”(Chestbuster)形如用牙齿啃咬的男性生殖器,灵感来自弗朗西斯·培根的名画《以受难为题的三张习作》。
以上内容已被无数遍剖析,因此上溯历史远不如镜头近距离掠过一幅幅手稿来得有力。大量手稿自然让疑问浮现:人类对异化的执迷究竟源起何处?是否存在比神话更古老的真实经验,只不过在漫长的祛魅过程中被遗忘,仅以“神话”和“宗教”中碎片的异象残存。纪录片的另一个主题:时代的映射,就没有那么有趣了。导演罗列了一堆背景,可以随意套用至任何那个年代的经典:什么上世纪七零年代的经济下滑,冷战恐惧,西方普遍失去“未来会更好”的信念,人心骚乱沉沦等等。哦还有平权运动的兴起。
导演不厌其烦地解读“男性在太空中被强暴”“女性阴道的反噬”等经典隐喻。这些解读已下落为教科书般的事实,若无新意,再提就累赘了。可以另辟蹊径,比如讲一讲这些栖身阴影中的男性噩梦为何总是禁忌,《异形》又是怎样把禁忌堂而皇之地带入流行文化,之后又是怎样演变的。导演雷德利·斯科特是“三剑客”中唯一还活在人世的。关于他的部分围绕“破胸异形”登场的一幕展开,细究载入影视时刻的拍摄思路和技巧,从演员怎么被吓得目瞪口呆,到爆血浆、操纵“异形人偶”、腥臭的动物内脏,色香味俱全。拍摄技巧迷你课堂内容丰富:把观众逼到忍耐极限的镜头语言如何使用;怎样在最光洁明亮的环境中释放恐怖;这里的太空如何迥异于库布里克式的太空;如何打造接地气的太空飞船环境,扭转此前屏幕上光洁如白瓷马桶的“太空景象”,都一一涉猎。
这部片子是去年《异形》诞生四十周年时出的,把“异形”诞生的历史沉积、社会因素、电影技巧及“人和”都撸了一遍。虽然无甚新意,视觉呈现的优势还是相当震撼,留给观众的思考余地也不小。
从第一部开始,《异形》系列繁衍不息,自成一派,固执地面向人类空旷混沌的过去,随时等待远古恶神的召唤。下一个四十年,这样的主题大概率也不会过时。因为它只从头到尾只提出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到底什么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