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李安成就李安的绝不止一部《卧虎藏龙》,但是让李安成为大众心目中“华人之光”的,一定和这部电影有关。
《卧虎藏龙》横空出世的时候,“龙虎”都既没卧也没藏,奔腾吟啸地从华语到世界的影坛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20年过去,当年初出茅庐的“玉娇龙”都早成“一代宗师”,半“退隐”着沉浸于相夫教子的家庭世界,而这部电影依然高居华语电影的巅峰高位,无论从立意审美,制作水准,以及所产生的影响力,这20年来都几乎没有电影能够与之媲美。
初看《卧虎藏龙》,是因为奥斯卡的“虚名”,当时年纪小到对奥斯卡的认知都是模糊的,只知道是娱乐新闻里外国明星扎堆的场合,看电影记住了一群人在各色不同的背景里飞檐走壁轻功了得,还有一个叫李慕白的大侠和两位女子不清不楚的“三角恋”。
之后又因为不同的机缘,重新看过几次《卧虎藏龙》。学电影的时候看李安的电影语法构筑,拆解袁八爷武打招式背后的人物心理;前些年被“狗尾续貂”的《卧虎藏龙2》骗了电影票钱又翻了旧版来洗眼睛;也去听现场的电影音乐会,感受马友友款款演绎的大提琴之外,王健能赋予的更厚重理性的深情。
《卧虎藏龙》确是一部很经“品”的电影,江湖悠远,举重若轻,人人各自得道,又与自己较劲而不得完满。20年前看到的飒爽和情爱,到20年后倒更乐意看看其中的李安投射对待自己“中年危机”的残忍与慈悲。
侠
俞秀莲的话说“走江湖,靠的是人熟,讲信,讲义,应下来的,就要做到,不讲信义可就玩不长了”。
李安想拍武侠片,其中有他想拍的古典中国的一种向往。武侠世界是个抽象的世界,不存在于现实当中,可以将内心的许多情感戏,加以表象化、具体化,动作场面如舞蹈,承载一种自由奔放的电影表现形式。侠,是一个中国人好像能够与生俱来认同又未必能够精准解释的概念,带着理想主义的情结。而情感来时要如何处理爱恨,也许是李安试图在他的镜头下展现的“侠”之轨迹。
显然这是华语电影一部极富人文气息的武侠片,这个在今天可能已经沦为一个带着古早气息的怀旧类型,其实已经变得面目模糊。更多的时候,人们更容易辨认古装和动作这样的显性标志,中国武术的精神原貌怕是难借电影展现,神化的方向事实上也与武术的真谛背道而驰,能在这条路上执着坚持的,大概只有小众的徐皓峰。
李安之于武侠是路过,但他做了充足的准备,也有通透的理解,于是《卧虎藏龙》创造了一种雅俗共赏的可能,画面优美又不失动感与野性,动作耍开来又呈现雅致的情趣。武侠片的类型在香港发展多年从成熟已经逐渐走向庸俗,但《卧虎藏龙》在今天看来依然优雅又高级。
人
《卧虎藏龙》的四个主要人物,李慕白、俞秀莲、玉娇龙和罗小虎。后两个年轻人,名字已是直白对应龙虎,龙是形而上的追寻和渴望,虎是更落地的自然生长的原始欲望。李俞二人则负责演绎卧和藏。李慕白和俞秀莲是武侠世界里更常见的典型正面人物,为道德和群体而活,人在江湖,虽武艺高超还要以德服人,但也终将为此付出代价。玉娇龙的出现,勾起两人心中的渴望,让他们面对自己内心的猛虎。
早年看的时候,会以为电影的主角是李慕白,因为整个故事由他说起。李慕白出场,说自己要退隐江湖,托俞秀莲往京城给贝勒爷送他的青冥宝剑,中途杀出个玉娇龙,他又寻着追剑的线索报碧眼狐狸的私仇,期间与俞秀莲、玉娇龙两位女性纠缠着关于道义与情欲的情愫,最终身死神灭。
几年后看李安在《十年一觉电影梦》中的自述,才知道原来李慕白原从小说改编而来是个戏份极少的人物,只是李安在这个中年男性身上投射了太多自己想说的话,才让这个角色的戏越加越多。在那之前,李安拍《饮食男女》《理智与情感》,得了擅长刻画女性角色的名,而王度庐的原著小说里,玉娇龙是强悍的绝对女主角。到了改编阐述里,李安说,我不是在描述女强人,我是在描述男人面对女强人时该怎么办。这个通俗的解释,很有意味。
李慕白闭关,得道在即却提前破了关,“有些事情要好好想一想”,其中一个是收徒传剑,一个是对俞秀莲的感情,这两桩心事在实现的途中又无一不遇上了玉娇龙。他说自己得道前,感到一阵“寂灭的悲哀”,直到临死用了最后一口气向俞秀莲吐了真意。原是提着一口气没有用最后一口气炼神还虚,便能到达修道一生的终极要义,可他偏偏不听玉娇龙和俞秀莲要他“守着最后一口气”的叮嘱,要拿这一口气来袒露心情,诉说遗憾,让自己的结局宁成绕在爱人身边的野鬼,也不要做那“得道”的孤魂。
可这能够在生死关头以死相交的爱情,却终是李慕白一生的犹豫与辜负。开场俞秀莲一抬眼望李慕白的表情,便能看出她苦苦等候的岁月。她等得焦心,又自我消解。杨紫琼打星出身,操一口极不标准让人出戏的普通话,最后愣是让这个角色立住了令人信服,其中演技大概的确是她演艺生涯的巅峰。一句“你来,我就等你”,没得到李慕白确切的答复,京城相见,得一句“我以为我们都说好了”的回应,她一脸无措。
所以俞秀莲面对玉府小姐的羡慕,会劝说“嫁人也是好事”,虽是宽解,却也出自真心。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初见俞秀莲,玉娇龙感叹她是“书里面的人”,眼里心里满是羡慕,是真的羡慕。那些你未曾见到的山才是真的山,才是真的好风景。
得了青冥宝剑,好像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玉娇龙是活在追逐欲望迷途中的人,到不了尽头,注定要一路狂奔。玉娇龙串起的江湖图景里,京城是黯淡的,而江南翠绿,塞外明黄,欲望总是赤裸裸。她完全被欲望牵着鼻子走,一路东撞西撞,撞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要的是什么。很多年后,章子怡在《一代宗师》里要见众生,见天地;而第一步见自己,是她在《卧虎藏龙》里竭尽全力去做的事。
玉娇龙是不羁青春,是万种风情撩人,和俞秀莲的持重端庄形成鲜明对比。如今看这三人的关系,李慕白对玉娇龙的欲望其实表现得极为隐匿,带着中年人诸多的借口和自我合理化,倒不知小时候怎地留下了个“三角恋”的印象,大概是某种直觉。
传统的武侠小说还是以男性为主角,女性多为陪衬,如果《卧虎藏龙》中有阴阳两性的刻画探讨,李安似乎更着意在女性角色身上去体现阴阳,玉娇龙是外阴内阳,俞秀莲是外阳内阴——玉娇龙是高门小姐千金之躯,对男性有着强烈的性魅力,但内里的野心和自我实现感实则非常阳刚;俞秀莲行走江湖,粗犷强悍,内心里却向往夫唱妇随的生活,是典型的东方传统女性。俞秀莲说得很清楚,“我虽然不是出身于你们这样的官宦人家,可是一个女人一生该服从的道德和礼教并不少于你们”。于是两者互换对比来推展剧情,两位女性之间微妙的关系,在《理智与情感》的两姐妹以及《饮食男女》中的大姐二姐中,都存在这种混杂的互动。
另一种对照存在于两对情侣的交互叙事中,李慕白与俞秀莲是历经世事的成年人,玉娇龙是浑然天成的年轻人,情感状态大有不同,但终于隐忍至于错过,压抑难抵诱惑,激情终会退却,情浓亦会成空。李慕白有说得出的情和道不清的欲,玉娇龙则是相反的。情欲玄虚,甚至是一种超越性的体验。它是一种想象,幻化成众生百样。
关于这部电影,情节上引发的最多讨论,来自于玉娇龙为何要跳崖。原著小说中,跳崖是玉娇龙为逃婚而进行危机公关的 “权宜之计”,而电影中则成为李安为这个人物安排的意想不到的结局。入世地看,她是殉情;出世的理解,她是殉道。
李慕白说她天资极高,因而李慕白在开篇时那一点儿“放不下”对玉娇龙来说却不是难事。李慕白穷尽一生,最后选择舍弃修为遁入红尘,到死得出结论,和俞秀莲的感情浪费了太多时间。他终于用一生放下的顾虑,去敢爱敢恨一回,却是玉娇龙一早就做到的。最终两人在所求和所得上有互换和对照了。而玉娇龙心中有一个理想的江湖,那是她从小的梦,而这对抗庸常,承载自己蓬勃欲望的乌托邦,在这一路的成长中终于走向幻灭。
小时候,玉娇龙以为能教她武艺的师娘是江湖榜样,因而有一天她发现自己能够超越碧眼狐狸的时候,她心里感到害怕。后来与罗小虎在新疆的爱欲痴缠让她以为那是江湖的辽远快意,但当罗小虎追来京城又是抢亲又是在武当守候要带她回新疆时,这份自由又成了另一种束缚与占有。她在茶馆一战成名难逢敌手,终于打从心底拜服李慕白,李慕白却因她而死,也见到即便是她仰慕的真正江湖侠客也有许多身不由己。她已然把江湖梦做到最巅峰,但她那一刻真正身处江湖,才知道江湖不是她以为的自由。
个人内心的欲望与迷失、传统道德与七情六欲的冲撞以及自我意志的追寻就这样编织在两代人的江湖梦里。
梦
拍《卧虎藏龙》的时候,李安45岁,在美国逐渐打开局面,却也面临着某种“中年危机”。“父亲三部曲”是东方的,《理智与情感》和《与魔鬼共骑》则是西方视角下的叙事,不同的电影有各自成就和受众,《卧虎藏龙》破了这层次元。
那一年的奥斯卡,第一次真正的,和中国电影有关了。第73届奥斯卡奖十项提名,第73届奥斯卡奖最佳外语片、摄影、音乐、美术等共四个奖,连李安自己都说,虚名、虚荣,也都是荣耀。
《卧虎藏龙》对中国电影影响有很大,好像整个中国电影都开始跟着它做起一场关于武侠的春秋大梦。它直接影响了之后将近10年的华语电影创作,后有张艺谋拍《英雄》《十面埋伏》,陈凯歌拍《无极》,冯小刚拍《夜宴》同时,对于什么是大片的审美,对于怎么拍中国大片,各路大导演纷纷试水武侠题材,使之成为20世纪头一个十年里最主流的商业大片类型,也在一定程度上为之后下一个阶段的电影工业化打下一定基础。
同时,必须看到《卧虎藏龙》的整个奥斯卡之行,并非一个获奖的节点,而是整个长达一年多的在世界范围内为华语电影宣传和公关的周期。奥斯卡的获奖与片方的公关行为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无论是当年的李安,还是最近一次笑傲奥斯卡的亚洲电影《寄生虫》,奥斯卡之旅有时候也是公关之旅。李安曾把这形容为“一个草根性、阶梯性的长期抗战”,推广期间,他们要把武侠片的类型以及背景知识一点一滴介绍给世界各地的媒体再推广给大众,拍片辛苦之后,为推销这部影片又花了整整一年,从纽约开始到洛杉矶到奥斯卡颁奖前一周,他们跑了将近2000多家戏院,搭着奥斯卡的戏码为电影宣传。加上之前戛纳以及英国的电影学院奖,多伦多电影节,几乎是把西方电影体系中有话语权的地方都跑了个遍。虽然是围绕一部电影,但打开的是西方看东方的一扇窗。
《卧虎藏龙》在华语影坛上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于世界电影而言,如诗如画的美景和让人眼花缭乱的缠斗,江湖义气之下的玄虚与留白让西方世界见识到东方武侠的魅力,事实上也是将华语电影的口碑和审美带上一个新的高度。
后来李安在自传里写,“炮打的越远,要承受力的后坐力就越大,但一想到炮能打那么远时也觉得很过瘾,其他的一切就甘愿一点吧。”彼时的李安大概还想不到一部电影回响究竟可以到多大,还感叹个人的渺小,并放下豪言不能为了回避影响而缺少企图。而十多年后,当他真正成为一个企图心满满,为了电影的技术改革而痛下心力的时候,“后坐力”却变成了一件可望不可即的事,比如后来令他饱受争议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和《双子杀手》。
所以,这大概也是李安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时是因为身在江湖,有时是因为人本就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