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嘴的编辑部，回应着一个时代的困惑

编者按：这里是一个怀旧剧场。
商品经济的大潮，随着20世纪90年代的到来轰轰烈烈地往前演进着。这也直接投射在当时的中国影视文化中，1991年出现的那部喜剧《编辑部的故事》，刚好印证了这一点。剧中频频出现的“百龙矿泉壶”一度引发现实中产品断货的热销盛况，而这个与众不同的“《人间指南》编辑部”，似乎也为人们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编辑部的故事》海报

国剧开始不再“严肃脸”
20世纪90年代是国剧的黄金时期，“黄金”是源于一部部直到今天都在闪光的作品。而《编辑部的故事》，一定是个中少不了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成就了一代经典的荧屏叙事，更走出了包括葛优、吕丽萍等在内的一代经典国剧明星。

李冬宝（葛优 饰）

尤其是葛优，除了此前在米家山执导的电影《顽主》中饰演的杨重一角，那时的葛优为中国观众带来的角色印象并不强烈。但通过这部《编辑部的故事》，他一下“火”成了当时中国六亿观众家喻户晓的“葛六亿”。更重要的是，这部剧也成为葛优演艺生涯的拐点，在此之后，他凭借在《活着》《霸王别姬》等经典影视作品中诠释的角色，成了影帝级的存在。
不只是葛优。担纲《编辑部的故事》导演的赵宝刚，后来成为著名电影导演的编剧冯小刚，都从“编辑部”走出去，成了影视圈真正的“老炮儿”。

戈玲（吕丽萍 饰）

当时的“主流”是什么呢？形象点说，就是一脸严肃。《渴望》是严肃的，《孽债》是严肃的，就连《西游记》也是严肃的。从家庭伦理到神魔志怪，从悲剧到喜剧，统统都是严肃的。精英文化长着一张严肃的面孔，因而，这一时期的国剧调子与后来浸润在大众文化浪潮里的嬉皮笑脸截然不同，《编辑部的故事》就在试图做出这样一种彼时并不自知的让渡。

《编辑部的故事》剧照

《编辑部的故事》刚刚播出时，一度面临严苛而尖锐的争议。被打上“痞子文学”标签的王朔，创作风格很有辨识度。在他主导下的《编辑部的故事》剧作，自然也会带上这种似乎并不正统的文脉。尤其是中老年观众群体，对王朔式的语言风格接受度不高，最有代表性的一种质疑声是“哪有个编辑部的样子，整天就知道瞎贫”。但与此同时，活跃的年轻观众却从最初的“大跌眼镜”里找到了新的观剧体验，产生了很多议论，达成了不少共识。策划《编辑部的故事》的郑晓龙回忆：“是年轻观众把这个剧给带了起来。”
郑晓龙后来执导的《北京人在纽约》，也多少受到了这部剧的影响。众所周知的一件事是姜文看了《编辑部的故事》后找到郑晓龙，说：“《编辑部的故事》让我意外，没想到电视剧可以拍成这样，你的剧我要演。”

张国立在《编辑部的故事》第23集里饰演赵永刚

李成儒在《编辑部的故事》第25集里饰演刘立权

于谦（右）在《编辑部的故事》第3集里饰演一位民警

李玲玉在《编辑部的故事》第22集里饰演一个假机器人

濮存昕在《编辑部的故事》第22集里饰演诗人田乔

这部靠“耍贫嘴”撑起“大道理”的电视剧，风格怎么来的？
还是跟第一编剧王朔脱不开关系。
有人评价王朔是20世纪90年代推动北京乃至全国影视文化发展的“核心发动机”之一。一方面源于他的诸多文学代表作陆续在这一阶段被改编成了影视作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从90年代开始参与了多部影视作品的策划和创作。他在电视剧领域，最有代表性的就是这部《编辑部的故事》。“京味”和“京腔”既是王朔作品一以贯之的气质，也是这部电视剧一改当时中国影视思维的重要线索。
这个坐标位于北京的《人间指南》编辑部，里头的人都或多或少带着些“胡同气质”，油腔滑调、油嘴滑舌。但在不那么正经的叙述里，却把人生的智慧和生活的道理一并带了出来，印迹着以往国剧所不具有的强烈的自嘲与反思。在“嬉笑怒骂”的背后，是落实在社会层面的针砭时弊，故而也不难理解这部剧集受到的颇高评价——“成了新北京文化正式亮相影视圈的标志之作”。
《人间指南》缩影人间百态
除了王朔，《编辑部的故事》编剧团队中另一员大将冯小刚，也是绕不开的。倘若从眼下人们对他的认识切入，当年身为编剧的冯小刚，身份显然令人感到“意外”。但时常被忽略的是，《编辑部的故事》于冯小刚而言，具有独特意义。这不仅是他出道影视创作的第一部作品，更是展现他对社会生活的细腻洞悉的第一部作品。本就是京城“老炮儿”的冯小刚，“烟火气”似乎更重一些。比起语言辛辣的王朔，他的创作风格也要温和许多。在《编辑部的故事》里，角色形象所烙印着的对于市民生活的真切感知，多少要归功于冯小刚的笔触。
这就不得不说说《人间指南》编辑部里性格迥异的六位主角了。
葛优饰演的李冬宝，是编辑部的骨干，业务能力突出，三观很正。“义务献血、打苍蝇、灭鼠、一人买一千多斤爱国大白菜”的他，积极响应着主流社会的各种号召。虽偶有顽劣，但李冬宝的“多管闲事”总会帮上大忙。这样一个好青年的形象是全剧立意的关键：无论怎么玩世不恭，他始终是寓意着社会进步的关键力量。

《编辑部的故事》剧照

与之相呼应地，吕丽萍饰演的戈玲也带着这么一股守得了正、出得了奇的劲儿。二十六七岁的她，机灵、热心，时而大大咧咧却总是心怀浪漫。她与李冬宝的“办公室恋情”寄托了主创的很多想象：“得有一对年轻的编辑，未婚。他俩工作上配合得严丝合缝，感情上又有点暧昧，若即若离地成了欢喜冤家。” 

余德利（侯耀华 饰）

侯耀华饰演的余德利，属于典型的精明人：拉广告、谋福利，永远不在话下。余德利在首集的亮相里就对李冬宝说道：“老陈要真能提前退休，咱们就发了，你跟着我干准没错。知识分子不拿钱托着，永远得不到别人的尊重。”话糙理不糙，直到现在，这句台词都令人印象很是深刻。后来，侯耀华的父亲看到这段，说了一句令他难忘的话：“行，饿不死了!”这大概就是最恰切的印证。

主编老陈（吕齐 饰）

牛大姐（童正维 饰）

刘书友（左，张瞳 饰）

除此之外，“马列主义”的牛大姐、胆小谨慎的刘书友、圆滑世故的陈主编，都很风格化，却又很生活化。六个编辑部的成员投射着太多现实人物的模样，就像是《人间指南》的名称那样，是人间百态的缩影。就连剧中的配角都并非那么“绿叶”，郭冬临、于谦、大山等人的客串，为全剧添了一笔亮色。
所有人都如此鲜活、真切，对于一部电视剧来说，还要有什么苛求呢？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讲述，不可被打破，也无法再复制。后来，《新编辑部的故事》重归，遗憾的是，却再也寻不回这一份经典了。

《编辑部的故事》剧照

“何必同志，你何必呢？”
《编辑部的故事》留下的最经典的一句台词，出自李冬宝之口。
有人打着编辑部的旗号与另外一家杂志社共办一场晚会。当《人间指南》遭遇信任危机时，李冬宝与那家杂志社的负责人有了激烈的“对垒”。另一家杂志社的负责人名叫何必，得了便宜还卖乖，气势汹汹地指责着《人间指南》编辑部。
李冬宝怎么能受得了这份窝囊气？于是便据理力争起来：“工作上的问题可以讨论、检讨，但不能进行粗暴的谩骂和无理的呵斥。”可何必并不理会，继续胡搅蛮缠。于是，那句著名的“何必同志，你何必呢”从李冬宝的嘴里蹦了出来。
葛优立起的李冬宝形象，现在回看还是那么耐人寻味，带着浓重的喜剧意味，却印着强烈的时代症候。葛优在中国喜剧界的地位，几乎是从李冬宝这一角色开始的。在当时，李冬宝的形象受到了许多观众的喜爱。一则很有名的火腿肠广告能说明这种有力的影响——冯巩问葛优：“冬宝，想啥呢？”葛优回应：“想戈玲呗!”于是冯巩拿出一根火腿肠递给他，转头又问：“还想戈玲吗？”葛优翻了翻白眼，回道：“戈玲是谁呀？”
这足以显示这部剧为葛优带来的“流量”了。

《编辑部的故事》剧照

也有评论指出，这则广告背后显露出的是《编辑部的故事》的底色。知识分子不再将自己视作人们的“精神导师”，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和世俗性消解了大众对知识分子这个群体的想象性读解——总归是要回归到生活里的，不完美、有缺陷，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色。
《编辑部的故事》是中国第一部电视系列喜剧，弥散在剧中富有智慧的幽默、带着讽喻的辛辣，“既开创了电视系列片的先河，也拓展了国剧的美学品格”。单元剧的形式，令人们目不暇接地审视着各种各样的现实问题。人们在观剧后“说不出是苦是甜，分不清是我是你”的体验很强烈，可以认为它是一部喜剧，但它似乎又不仅仅是一部喜剧。
更重要的是，选择编辑部这样一个特定的场景展开叙事，是“别有用心”的。有媒体评价：“编辑部是社会中最活跃和最善思考的部分，彼此之间的同事关系不但能使角色道出中国的难言之隐，还能展示中国不同阶段的知识分子的状态。至此，人们很长一段时间将编辑部看成最有思维、望尘莫及的精神境界，想人所不能想，言人所不敢言。”
行业剧的星星之火是从这里开始的，后来的燎原之势也与之有关。

《新编辑部故事》海报

2013年，《编辑部的故事》续集《新编辑部故事》播出。有意思的是，当年盛极一时的《人间指南》编辑部，在二十多年后也物是人非了。主编戈玲（依然是吕丽萍出演）费尽力气也没能挽回《人间指南》的颓势，发行量一年不如一年，编辑部面临着被解散的命运……故事从这里开始，倒也颇有一番解构和自嘲的意味——“重要的不是神话所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神话的年代”。本文摘自《藏在中国电视剧里的40年》（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 2018.7），作者何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