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撕毁的作品《女子半身像》
文/程彦彬
2019年12月28日,在英国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中发生了一件离奇又让人痛心的案件:新展出的毕加索名画《女子半身像》被一名20岁男子撕毁。这幅价值2千万英镑,约合人民币1.8亿元的画作遭受了严重的损害,且是被故意为之。
这桩恶性事件不啻是“艺术界的911”,在艺术界瞬间引起轩然大波,而发生地英国更让人浮想联翩——毕竟,在毕加索大部分的艺术生涯中,英国一直是个特殊的存在;事实上,这个艺术与创意大国在迈进20世纪之后,对于这位现代艺术大师的态度,颇值得玩味。
这一切都要从头说起。
毕加索
毕加索这个名字,对于受过一定教育的人来说应该都不陌生。这位风流奇才,以具有颠覆性的创作风格和对于未知领域不断的探索,为西方现代主义绘画带来里程碑式的突破,因此被誉为“20世纪西方最有创造力和影响最深远的艺术家”。
在20世纪初期,巴布洛·毕加索相继经历了“蓝色时期”和“玫瑰时期”,逐渐褪去青涩,发展出更加独特的个人风格。彼时,他已经小有名气,作品已经在欧洲大陆和美国引起不小的轰动,但唯独没有在一水之隔的英国进行过展出。
具有敏锐嗅觉的艺术策展人兼收藏家,罗杰·弗莱(Roger Fry)注意到了这一点。在1910年的11月,毕加索的作品在伦敦格拉夫顿画廊得到了首次展示。
《克洛维斯·萨戈的画像》Portrait of Clovis Sagot
然而,这次展览,却出人意料地受到了大量英国媒体的抨击,被毫不留情地评论为“陈腐与病毒的总和”。其中凸显毕加索早期立体主义风格的画作,《克洛维斯·萨戈的画像》被评论家G.K.切斯特顿形容为:“一张被毕加索先生不小心洒了墨水,之后还努力用靴子擦干的纸片。”
这样的冷漠态度让人始料未及,但细想,这可能与英国在绘画艺术领域的保守传统有关:当十九世纪后半叶的法国乃至整个欧陆的艺术界正受着印象主义、新印象主义、后印象主义等现代思潮冲击之时,英国主流皇家学院派们,依旧沉湎于维多利亚式的唯美浪漫之中,变得日益僵化。
19世纪英国拉菲尔派画家 Frank Dicksee《骑马的国王和一群女人》
在这样的状况下,毕加索自然得不到大多数保守中产阶级的理解。1912年,毕加索的作品再次得到展览。这次展览中囊括了十几幅毕加索的代表作品,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夸张的评价。有许多人认为毕加索是臭名昭著的骗子,他及马蒂斯代表的“虚无主义美学”,会对英国艺术“产生有害影响”。
尽管引发了大规模的不满,但不可否认的是,毕加索在英国知名度得到了进一步提升。有一群思想开放的年轻知识分子,因此对他的作品生发了兴趣。
而他们,几乎都是“布鲁姆斯伯里艺术圈”的成员。
这个小圈子,实际上相当于当时英国两所知名高校,剑桥大学和伦敦国王学院的“校友会”。其独到之处,在于它不完全是职业绘画艺术家的天地,里面既有作家、知识分子和哲学家,也有画家和雕塑家。
这其中,就包括有赫赫有名的小说家弗吉尼亚·伍尔夫。
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
在此之前,伍尔夫的姐姐,凡妮莎·贝尔曾在巴黎造访过毕加索的工作室,对他尤其崇拜。在1911年,她在给妹妹的信件里兴奋地写道:
“我们现在太激动了,刚刚用四英镑就买下了毕加索的作品!”
Picasso, Jar and Lemon,1907
这幅叫做《罐子和柠檬》的作品,随之被挂在了贝尔家的墙上。这为她同在“艺术圈”里的好友,温德姆·刘易斯(Wyndham Lewis)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两年之后,深受毕加索启发的刘易斯,缔造了一种全新的风格——“漩涡主义”。这种艺术风格,显示出了立体主义和未来主义的双重影响,赞扬了大工业时代机器的敏锐、高效和迅捷。
英国先锋艺术的发展,似乎因此迎来了一线曙光。
温德姆·刘易斯(Wyndham Lewis)作品
然而遗憾的是,在“漩涡主义”风头正盛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使其戛然而止。
这场长达四年的战争,带给英国的不只是无尽的苦痛,更对其初露苗头的现代主义艺术,带来沉重的打击。人性的泯灭和制度的沦丧,让激进艺术家们又重归到对秩序的渴望中去。
Charles Spencelayh, Why War?
而此时的毕加索,即将从“立体主义”踏入对“超现实主义”的探索。双方似乎,正在向越来越远的方向奔去。
在1919年,毕加索第一次造访英国。目的是为俄国艺术家谢尔盖·狄亚基列夫的芭蕾舞剧《三角帽》做舞台及服装设计。
在这段时间内,毕加索一直与“文化圈”的成员待在一起,并未与其他的艺术家有更多的接触交流。
一些其他的艺术家因此对毕加索产生负面情绪,认为毕加索此趟来访,“并未给英国的艺术家带来任何改变”,对他们的看法也丝毫不在意。
这无疑加重了毕加索在英国的冷遇。1921年在莱斯特美术馆举办的画展,被形容成是“一场商业灾难”。而就在前一年,马蒂斯的展览获得众多追捧,与之形成鲜明对比。
在这之后,学乖了的经销商和策展人,在此后近十年的时间里,没有再公开做过毕加索的展览。
但这段时间里,毕加索的声名在英国先锋艺术界中却从未减弱:弗朗西斯·培根在20年代末的巴黎看了毕加索展之后,甚至毅然放弃了室内设计师工作,转而成为画家。
而最早结识毕加索的邓肯·格兰特,和小迷妹凡妮莎·贝尔,依旧经常到毕加索的工作室做客。在一次他们去野餐时,毕加索还配合着中国戏曲音乐,自创了一种“极其狂野的舞蹈”。
毕加索的工作室
而挂在贝尔家的那副画,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在1926年成为伦敦最大的现代艺术展览馆展出的头两幅毕加索作品之一。
时间跨入三十年代。随着毕加索国际声名的进一步增长,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通过巴黎的杂志和展览,了解并欣赏起他来。
1933年,泰特美术馆第一次购进了毕加索的作品。这幅1901年的油画作品《花》来自毕加索的“蓝色时期”,风格相对保守,但总算展现出对毕加索的接受。
Picasso, Flower, 1901
此时,距离《格尔尼卡》的诞生,仅有4年的时间。
作为毕加索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这幅巨型壁画体现出的深刻艺术性和人性,足以让观者为之触动。单纯的黑白灰三色,渲染出郁结的痛苦;结合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手法的创作手法,表现的是战争造成的灾难性悲剧;而人、兽和错综混合的几何形态,更是富有同情地刻画了历经战争的人们迷茫而动荡的心理状态。
《格尔尼卡》
《格尔尼卡》像一声低沉而哀伤的嘶吼,在当时的英国引起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毕加索轰动”。
1938年,毕加索的作品开始了全英巡展。在白教堂画廊的展览,仅仅两周,观展人数就超过了15000人。因观众过多,展览的最后一站,不得不被设在曼彻斯特的一个汽车展示厅。
成为了“爆款”的《格尔尼卡》,其中的政治态度和表达方式,显然拥有比艺术风格更深刻的内涵。对于毕加索作品的态度,更折射着英国社会不同思想之间的碰撞和矛盾:
二战后,为庆祝和平,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专门举行了马蒂斯和毕加索的展览;
被誉为“二十世纪英国最优秀的讽刺小说家”的伊芙琳·沃却在他的私人信件上,签下“毕加索去死!”的语句;
在1949年,泰特美术馆买入了毕加索的第一部立体主义作品——就是前文中被撕毁的《女子半身像》。
而在同年,英国皇家艺术院前院长艾尔弗雷德·芒宁斯爵士在离职演说上,却对现代主义进行了一番猛烈的批判,称毕加索的艺术是“颓废的艺术”。
更要命的是,连英国首相丘吉尔都对毕加索厌恶有加,表示“想在他的屁股上踢一脚”。
但就算保守派们再如何不认同毕加索,时代的潮流依旧无可逆转。五十年代的到来,让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对自我身份的重新认定和塑造进行更加深刻的反思——社会政治议题与艺术,从未结合得如此紧密。
抽象主义和波普艺术的盛行,标志着英国正在以一种全新的姿态,拥抱现代主义。
Gillian Eyres, Distillation, 1957
在1960年,泰特美术馆最终决定将毕加索定性为艺术界的传奇人物,为他举办作品回顾展。这是英国首次对毕加索做如此细致且开放的展览。
谁也没想到的是,仅在短短两个月时间里,该展就吸引了46万名参观者,创下了历史记录。它被称作一场“世纪级的展览”(“The exhibition of the century”),报纸评论员威廉·赫基更是盛赞毕加索的画作为“伦敦见过最充满活力,且令人愉悦的作品”。泰特杂志为此创造了新词,一枚“艺术的巨型炸弹”(“an art block-buster”)。
至此,毕加索在英国的地位才得到确立。开始意识到毕加索作品真正价值的公众,对这种大胆而肆意的先锋艺术,呈现出无比的接纳和喜爱。
观展的人们
然而在现代艺术发展地如火如荼之时,英国艺术评论家约翰·伯格出版的《毕加索:成功与失败》一书,再度提出对毕加索的批评。他指出,毕加索像是“从欧洲的封建主义往昔‘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是闯进眼花缭乱的文明社会的一位‘原始人’。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只能说,在黑毕加索这事上,英国的学院派老专家们,真的是不遗余力。
约翰·伯格
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在哪个历史时期,毕加始终都深刻地影响着英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在众多艺术家的创作中,都可以看到毕加索的痕迹:
比如邓肯·格蓝特 (Duncan Grant)和本·尼科尔森(Ben Nicholson)的立体主义风格:
Duncan Grant, The Tub, 1913
Ben Nicholson, Still Life, 1945
亨利·摩尔 (Henry Moore)的新古典主义风格:
Henry Moore, Hommage à Picasso, 1973-4
弗朗西斯·培根 (Francis Bacon)的超现实主义风格:
Francis Bacon, Portrait of Michael Leiris, 1976
Francis Bacon, Triptych,1976
而对于这位艺术家公开的声讨和指责,在英国艺术界依旧未曾间断。
但向来以礼貌冷静著称的英国,在对待这位别具一格的艺术大师上,自己也不按套路出牌,的确让人惊讶;这个拥有悠久艺术传统的国家,与这位现代巨匠之间的恩怨情仇,也许也只有时间才能化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