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崛起:奥斯曼》海报
并非翻拍就纪录片的标准而言,《帝国崛起:奥斯曼》给观众留下的第一印象,就足以用“惊艳”两字形容。每一个来到土耳其最大城市伊斯坦布尔(东罗马帝国时期称之为君士坦丁堡)的游客,都不会错过这里的标志性景点——圣索菲亚大教堂。但凡瞻仰过它的游客,无不为一千四百年前的建筑师所创造的超凡的建筑空间所激动。圣索菲亚教堂大圆顶高于地面55.6米,大圆顶、半圆项组合成巍巍巨构,这不仅在当时是空前的,且直至十九世纪仍没有第二座建筑超过它。
影片复原的君士坦丁堡
但今天作为宗教博物馆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并非它的原貌。土耳其人占领这里之后,教堂被改做清真寺,四座宣礼塔建于教堂四周。这让教堂看上去像一座四根柱子挑起来的大帐篷。而在《帝国崛起》的镜头里,人们看不到这四根后来添加的柱子,反而可以欣赏到拜占庭时代的风景——“(圣索菲亚大教堂)似乎不是置于地下的石造结构之上,而像是吊在悬挂于天空高处的一条金链上”。《帝国崛起》并非一部旅游观光片。1453年5月29日,土耳其人占领了君士坦丁堡,历时千年的东罗马(拜占庭)帝国就此灭亡,奥斯曼帝国成为这座“新罗马”的主人。《帝国崛起》所讲述的,就是这一战事的经过。自然,战事的焦点——君士坦丁堡城墙原貌也是影片复原的重头戏。
古罗马的君士坦丁大帝修建了第一道城墙。城墙上每隔一定距离设置一座塔楼,安置士兵站岗防守。后来,在君士坦丁城墙之外又修筑了一道双层城墙,城墙外是护城河,靠近城墙的一侧又建又有射击口的墙壁。在哥特人、阿瓦尔人、阿拉伯人、罗斯人、保加利亚人等外族多次围攻中,这些城墙有效地保护了君士坦丁堡,使得东罗马帝国在西罗马帝国倾覆近千年后仍能屹立不倒——直到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到来。
保护君士坦丁堡的城墙
这一战争主题,很容易让人想起土耳其在2012年拍摄的电影《征服:1453》。这部电影据说创造了土耳其电影投资之最,而该国的政治强人埃尔多安也是它的忠实拥趸。只不过,《帝国崛起》绝不是对于《征服:1453》的简单翻拍。将两者比较而言的话,反而是“纪录片”显得更有史诗“范儿”。《征服:1453》虽然有着“征服”的名头,实际上却将影片中的大半时间用来描述奥斯曼宫廷尔虞我诈的争斗与苏丹穆罕默德二世的上位。当然,土耳其人的电影里自然少不了拜占庭宫廷的挑拨——以至于《征服:1453》一片引起了邻国希腊的强烈不满。
而在《帝国崛起》中,宫廷的阴谋诡计被一掠而过(但并不是没有),激动人心的攻城战才是无可争议的主角。甚至可以说,在2005年的《天国王朝》之后,观众很少在影视片中看到如此惊心动魄而真实感十足的中世纪攻城场面。
重达八吨的“乌尔班”大炮将半吨重的石弹砸向君士坦丁堡的城墙;用矿工征集来的土耳其工兵开挖城墙下的地道,却被守军用“希腊火”挫败;西欧的援军乘坐大帆船突破土耳其桨帆船的包围……其中最夺人眼球的当然是热那亚雇佣兵与土耳其的近卫军展开血腥的近身肉搏,场面较之几年前的美剧《斯巴达克斯》也毫不逊色。
巨大的乌尔班大炮
史诗电影“范儿”不仅是影片画面神似“大片”,《帝国崛起》的叙事结构也与传统的纪录片颇有出入。在过往的历史纪录片中,固然也会出现电脑特效对于古代场景的复原,以及身着古装的人物扮演当时的角色,但这些镜头通常只是起着串连情节的作用,在纪录片中占据大部分时间的仍是专家学者的历史背景解说,以及对于考古现场与文物的解读。整个影片不免显得冗长乏味,对于路人观众的吸引力急剧下降。
反观《帝国崛起》中的做法,恰好与之相反。电脑特效的镜头完全融入了剧情,而必不可少的专家(包括教授兼博士 A·M·杰拉尔·森戈尔与埃姆拉赫·萨法·居尔坎博士等土耳其之名历史学家)解读,也变成了镜头切换中的一个缓冲,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真人出镜”的话,几乎可以视为影片的“旁白”。节省下来的时间完全被用于影片本身——《帝国崛起》在伊斯坦布尔的多个地区取景拍摄,由埃姆雷·萨欣担任导演,与“正规”电影别无二致。
历史类影片的常规做法是按照时间顺序展开。这样做的好处是条理清楚一目了然,缺点是情节单调,在“高潮”之前往往有着很长的铺垫。历史上的君士坦丁堡之战历时二个月(1453年4月6日-5月29日),加上战前准备时间也不超过半年。若是依照6集纪录片的传统做法,精彩的攻城场面大概只会在最后两集出现,而使之前的几集沦为“垃圾时间”。好在作为一部带有史诗电影特征的纪录片(反之亦可),《帝国崛起》充分考虑到了观众的喜好。
本片的一开始,就已经进入到了奥斯曼帝国的八万大军展开对君士坦丁堡攻势的那一刻。对于必不可少的“前情提要”,《帝国崛起》选择在剧中适时插入片段进行补充,因此观众也可以直到,“在攻城十年前”,穆罕默德二世就已经决心拿下这座东罗马帝国的首都,而在“攻城前两个月”,意大利雇佣兵领袖乔瓦尼·朱斯蒂尼亚尼带着身经百战的两千职业军人进入君士坦丁堡,充实了皇帝原本少得可怜(不到七千人)的抵抗力量,成为这座城市“活下去”的希望。
率部到来的乔瓦尼·朱斯蒂尼亚
在影片中,由土耳其著名影星杰姆·伊伊特·乌聚莫格卢扮演的穆罕默德二世,与比尔康·索库尔卢扮演的乔瓦尼·朱斯蒂尼亚尼堪称对立阵营的两大主角,两者之间的对决,决定了千万人的生与死。毕竟是土耳其人拍摄的影片。《帝国崛起》中的穆罕默德二世无疑是个正面人物。他从小胸怀大志,同时意志坚定,胆魄过人。在奥斯曼宫廷斗争中,他成功压倒了先苏丹的宠臣,从大维齐(首相)哈里勒帕夏手中夺取了权力。在攻城屡次受挫的时候,他又以雄辩的口才重新燃起了部队的斗志。在决定性的攻击中,这位苏丹更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
穆罕默德二世鼓励他的士兵
当然,穆罕默德二世是后世土耳其人口中伟大的“法提赫(征服者)”。他在影片中的“光辉形象”其实也在意料之中——《征服:1453》中同样如此。但与《征服:1453》对东罗马帝国一方人物极尽丑化之能事不同,《帝国崛起》中的乔瓦尼·朱斯蒂尼亚尼同样给人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他不但在战场上英勇善战,而且拒绝了苏丹高官厚禄的引诱。正是由于他丰富的守城经验,君士坦丁堡才能打退土耳其人一次次的进攻。同样也是因为在5月28日与奥斯曼人最为激烈的战斗中,他在城头指挥时不幸负伤,带给拜占庭守军心理上极大的打击,才最终导致了第二天的失守。
乔瓦尼·朱斯蒂尼亚尼在影片中的光芒,甚至盖过了东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尽管如此,与《征服:1453》只表现出这位皇帝的阴险狡诈(所以灭国咎由自取)不同,《帝国崛起》中的君士坦丁十一世,背负“君士坦丁建立的城市,将在另一个君士坦丁手中陷落”的预言,在天主教西欧援军迟迟不来的绝望时刻仍然毫不动摇,乃至在城破时选择脱下皇帝紫袍穿上铠甲进行巷战而非登船逃走(这是可以做到的),都让观众对这位“亡国之君”产生了几分敬意。
君士坦丁十一世的誓言
胜利者书写的历史对失败一方的中立刻画,无疑体现了《帝国崛起:奥斯曼》作为纪录片所须的“理性”、“客观”的视角。而作为历史纪录片,《帝国崛起》中的考据,也不失为一个亮点。中世纪的服装自不待言,就连称谓也在不经意间体现了本片的用心之处。
东罗马帝国在后世更多地称作“拜占庭帝国”,这是因为“君士坦丁堡”的原名就是“拜占庭”,而这个“罗马帝国”到了中世纪后期,也几乎只剩下首都这一小块地盘。但在当时,君士坦丁堡的君臣百姓仍旧沿袭千年来的传统,称呼自己是“罗马人”。其影响所及,就连穆罕默德二世打下这座城市以后,也迫不及待地给自己戴上了“Kayzer-i Rum(罗马凯撒)”的桂冠——虽然他从来没有到过真正的罗马。《帝国崛起》正如实反映了当时的这个特点,令《征服:1453》相形见绌——后者中不时出现的“希腊人”说法在当时并不存在,无怪乎该片在那些“精神罗马人”眼中实属烂片一部了。
不过,话又要说回来,所谓“立场中立”、“考据用心”,也只能相对而言。其中最典型的一处就是,囿于土耳其制作方的既定立场,《帝国崛起》中充斥着“英雄史观”,对主人公穆罕默德二世实在不乏拔高之处。
历史上的穆罕默德二世为人暴虐,冷酷无情。正是此人制定了奥斯曼宫廷的“家法”——继位的新苏丹要把自己的兄弟全部杀光,以杜绝王位之争——成为后世无穷纷争与悲剧的滥觞。而在《帝国崛起》中,穆罕默德二世俨然是位贤明的君主,他甚至可以和颜悦色地接待被俘虏的东罗马帝国的奴隶。
至于影片的最后一幕,穆罕默德二世在进入君士坦丁堡之后立刻杀掉了暗通东罗马的哈里勒帕夏,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为这位“征服者”洗地。实际上并没有根据表明人称“异教徒朋友”的哈里勒帕夏出卖了奥斯曼帝国的利益,而他一直主张休战撤军也是出于现实处境的考虑。片中没有提及的是,奥斯曼的近卫军已经处于兵变的边缘——而且他们已经有过两次反叛穆罕默德二世的“前科”了。假若攻城延宕不止,恐怕失去性命的就是苏丹本人了。
哈里勒帕夏忠于苏丹
与此同时,东罗马帝国的大臣卢卡斯·诺塔拉斯大公在片中则在相当程度上被丑化了。《帝国崛起》中的诺塔拉斯,堪称东罗马帝国亡国的头号罪人。身为君士坦丁堡内最富有的人,他却对抵抗事业一毛不拔,反而在城破时立即给穆罕默德二世献上了厚礼。此外,他的口头禅就是“宁要土耳其人的头巾,也不要天主教的祭祀”,大大恶化了东罗马帝国与意大利雇佣军的关系。这些基本上是事实,但不是事实的全部。诺塔拉斯指挥的东罗马帝国海军打退了奥斯曼人从海上发起的进攻,这个卓越的贡献,在片中却全部被拦在海面上的一根铁锁据为己有了……被丑化的诺塔拉斯
更令土耳其之外的观众感到一丝不快的是,《帝国崛起》的最后,借土耳其“砖家”之口,声称大众耳熟能详的“君士坦丁堡的陷落”是个错误名词,而应该称为“君士坦丁堡的攻克”。土耳其历史学家的胜利宣言
这番话将土耳其人作为胜利者的趾高气扬溢于言表,倒是与该片一直维持的“中立”立场背道而驰了。毕竟,只有“君士坦丁堡”这个名称,才能承载这座城市作为“新罗马”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