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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社会学家伊申格:俄乌冲突至今,乌社会经历了怎样的转变?

2023-08-24 12:41 央视新闻  -  106003

战时的乌克兰从不放过任何藐视对手俄罗斯的机会,对莫斯科最新的一次示威发生在基辅第聂伯河右岸的显眼位置上——62米高的祖国母亲雕像已在那里伫立了42年,她的目光直向东方,右手高举一柄长达16米的利剑,左手则举着一面巨大的盾牌。盾牌上苏联时期留下的镰刀锤子国徽尤为显眼,引发几番舆论争议。最终,乌克兰政府决定斥巨资将其拆除,并换上乌克兰的三叉戟国徽。

当地时间2022年2月13日,乌克兰首都基辅的“祖国母亲”雕像。视觉中国 资料图

 

当地时间2023年8月6日,乌克兰基辅,工人们在“祖国母亲”雕像上手挥乌克兰国旗,在盾牌上安装乌克兰国徽。视觉中国 图

 

这不过是乌克兰国内“去殖民化”运动最近的一次小高潮。一年多以来,乌克兰中部和东部大量带有苏联或俄罗斯痕迹的地名、路标被更换,很多历史人物的雕像被推倒。而在西部地区,更名和推倒列宁像的“工程”早在2014年前后已告完工。实际上,“祖国母亲”雕像的改动计划也早在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时被提出,2022年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特别军事行动”则使乌政府最终下定决心执行这一计划。与此同时,乌克兰政府还将法定圣诞节的日期由1月7日调整至12月25日,以此告别俄罗斯东正教会使用的儒略历圣诞节,拉近与欧洲的距离。

当地时间2022年12月24日,乌克兰基辅,平安夜,人们在索菲亚斯卡广场的圣诞树旁拍照和自拍。视觉中国 资料图

 

对于如火如荼的“去殖民化”运动,长期研究乌克兰社会变迁的乌社会学家沃洛迪米尔·伊申格曾在新左翼评论杂志上发表题为《来自乌克兰的声音》的文章。他批评了乌克兰国内和西方的所谓“去(俄)殖民化”运动,称其仅仅聚焦在符号和认同问题上,却没有涉及到乌社会的真正转型。伊申格认为,自2014年乃至更早一些时候以来,恰恰是对符号和认同问题过度投注精力撕裂了乌克兰社会。

近来,俄罗斯国内发生了瓦格纳“叛乱”等一系列事件,这反映出俄社会平静表层之下暗流涌动,相关事件受到西方媒体的大量关注。与之相比,乌克兰战时社会受到的注意却明显少了许多。而且乌国内的动员,包括“去殖民化/去俄化”,往往在媒体报道中被视为自下而上的群众自发运动,体现出一种具有广泛包容性的公民民族主义,这与俄罗斯一方强调民族认同的族群民族主义形成对比。

当地时间2023年6月24日,顿河畔罗斯托夫,“瓦格纳”军事集团的一辆坦克。视觉中国 资料图

 

但伊申格对公民民族主义VS族群民族主义的二元叙事提出了质疑。在他看来,乌克兰的公民动员同样有着族群民族主义的一面,关于战时动员的“市民社会”叙事某种程度上掩盖了相当一部分乌克兰公民被排斥到乌克兰国家建构之外的事实。

出于对乌方动员中自发性的强调,曾在俄乌冲突初期引发广泛讨论的极右翼组织问题(如亚速营)已在西方媒体的报道中呈现出“正常化”趋势。眼下主流美英报刊均将“亚速营”当作常规武装单位来描述,“亚速营”的几位资深成员近日还受邀到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参加交流活动,受到校方和福山等美国知名学者的欢迎。

弗朗西斯·福山(左一)与亚速营中士阿尔谢尼·费多休克(左二),后者曾参加马里乌波尔战役以及在亚速钢铁厂的战斗,之后被俄军俘虏超7个月,2022年12月获释。 斯坦福大学乌克兰学生协会 图

 

此外,在俄乌冲突走向长期化的背景下,极右翼控制的武装力量被进一步整合进乌克兰军队之中,其中“亚速营”已正式扩编为两个旅,并改名为“亚速旅”。从乌军的指挥架构角度看,乌克兰政府对它们的控制力度实际上变大了,几位曾在战前对总统泽连斯基有所质疑的亚速营指挥官如今也公开发声支持他,因此有关亚速营武装“不听指挥”的猜测渐渐淡去。

不过,在伊申格看来,这些迹象并不能说明极右翼组织已被乌克兰政府“收编”,从而变得更加“温和”。相反,现实情况是乌克兰政府和社会整体向右偏移,一些曾经不可想象、仅仅停留在极右翼小圈子中的理念和政见已经登堂入室,成为乌克兰政府施政乃至社会主流共识的一部分。

伊申格

 

伊申格如今在德国柏林自由大学教授东欧研究课程。他的研究兴趣包括抗议和社会运动、革命、极左和极右翼政治、民族主义和公民社会。他长期研究乌克兰社会的转型和变迁,在对俄罗斯发动对乌军事行动表示批评的同时,他还将注意力转向乌克兰内部。作为一名左翼知识分子,伊申格十分关注乌克兰社会自2014年乌克兰亲欧盟示威(也被称为“广场革命”)以来的民族主义动员。

俄乌冲突爆发已近一年半,乌克兰社会经历了怎样的转变?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的居民如何看待发生的一切?乌克兰内部的右翼和左翼对战时社会带来的冲击给出了何种回应?乌克兰又是否应该思考对这场战争的非西方视角解读?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近日对伊申格进行了专访。

以下为专访全文(不代表澎湃新闻观点):

包容性民族主义的迷思

澎湃新闻:在乌克兰战时动员的叙事中,一个常见的主题是乌克兰社会的去中心化自发抵抗。它将战时的乌克兰描绘为一个对不同民族高度包容、去中心化、自发性强的市民社会,正在自下而上地动员起来抵抗外敌。这类叙事的源头在哪里,是2014年的乌克兰亲欧盟示威吗?它是否体现了一种与“族群民族主义”(ethnic nationalism)截然不同的“公民民族主义”(civic nationalism)?

伊申格:这是乌克兰正在生产和推广的一种典型叙事,相当一部分西方媒体也乐于传播它。诚然,当国家的生存遭到挑战时,往往可以看到社会成员不同寻常地自行组织起来,自愿的抵抗行为和互助都很常见。然而,切不可过于天真。乌克兰的抵抗与政府和武装部队高度集中的军事努力密不可分,西方的武器和资金输入同样不可或缺,没有它们乌军无法坚持下去。过于突出自下而上的草根动员,并不符合事实。

而且讽刺的是,俄罗斯一方现在也出现了支持战争的基层自发动员,这完全挑战了乌克兰的“市民社会例外论”。在俄罗斯与乌克兰接壤的三个州,有高达67%的民众主动对俄军提供帮助,这与乌克兰民众自愿帮助乌军的比例是大致相当的。这三个州对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支持率也相当高。与乌克兰有所不同的是,这边境三州明明承受了战火,承担了比俄腹地更高的战争成本,却表现得更加沙文主义;但在乌克兰,受战火摧残最严重的地方,民意往往相对而言更倾向于一些妥协。

当地时间2023年8月11日,顿涅茨克地区莱曼,14岁的Fedir在家门口拉手风琴。视觉中国 图

 

另外,当你真的观察乌克兰社会,特别是草根的市民社会层面,一些未曾预料的事情正在发生。对我来说,这甚至具有讽刺意味,因为乌克兰的主流叙事再生产了大量关于所谓“后苏联人群”(post-soviet people)的刻板印象,将他们描述为没有主动性的群体。他们只能被动接受政治议程,无力进行互助也毫无互信,因此无法参与到集体行动中去。该歧视性叙事已变得如此“主流”,近乎一种以殖民主义看待所谓“后苏联人群”的方式。

因此,乌克兰的“公民民族主义”确有其黑暗的一面:它可以是包容的,同时却对一些特定的社会群体具有明显的排他性。它将一些乌克兰人和一些不同于“主流”的叙事排除在外。早在2014年的乌克兰亲欧盟示威中就有此端倪,那时很多人自发来到广场上参与“革命”,他们充满激情,同时却将自己当成了乌克兰唯一的人民,尽管实际上他们只能代表社会的一部分。宣扬自己就是乌克兰人民,不可避免地会把另一部分数量众多的乌克兰人排除出去,而他们未必支持乌克兰亲欧盟示威。即便到了后期暴力冲突升级后,只有40%左右的乌克兰人明确表达支持乌克兰亲欧盟示威,这甚至都不是绝对多数。此外,乌克兰不同地区对此的态度也是分裂的。

当地时间2014年1月23日,乌克兰基辅,反政府示威集会持续,乌克兰反对派领导人维塔利·克利钦科(Vitali Klitschko)向总统维克多·亚努科维奇(Viktor Yanukovych)发出最后通牒。视觉中国 资料图

 

社会科学家们在示威结束后不久也再次进行了调研,被问及“现在你是否支持乌克兰亲欧盟示威”时,仍然只有约4成的受访对象表示支持。这些在2014年进行的民意调查甚至都不包括克里米亚和自行宣布脱离乌克兰的“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DPR)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LPR),在那些地方人们更加反对乌克兰亲欧盟示威。

当地时间2014年4月27日,乌克兰卢甘斯克,联邦化支持者在当地安全大楼外集会。亲俄示威者要求建立共和国。视觉中国 资料图

 

到了俄乌冲突中,乌克兰“公民民族主义”的排他性首先体现在对俄罗斯民众的排斥。俄罗斯公民被指责应为战争和俄军的所作所为负责,个人也承担了集体的罪责。不仅如此,这种基于仇俄情绪的排他倾向也针对有不同程度俄罗斯族背景的乌克兰公民,后来甚至连出于各种原因不能加入乌军的人也遭到敌视。

我们还看到了所谓的“去殖民化”和“去俄化”,它们本质上意味着在乌克兰公共空间中清除任何俄罗斯文化的元素,并彻底停止俄语教育。鉴于相当数量的乌克兰社会成员依然在私人领域将俄语和俄罗斯文化当成自己童年和认同的一部分,很难说乌克兰推行的政策是包容的。

乌克兰关于“去殖民化”的讨论集中关注符号、认同和文化,却从来不涉及国家机构、制度和经济架构。假如我们回想一下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反殖民运动,恰恰是国家制度、经济和社会结构这些议题才是重中之重。反殖民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建设一个独立于西方帝国主义的强大国家,它可以依赖自己的经济实力,实施进口替代等策略,降低对西方的依赖,同时关注内部的社会分配问题。这些都是事关独立的物质基础,被视为去殖民进程中最紧迫的事项。在乌克兰发生的事情恐怕难以被称为去殖民化。

当地时间2022年9月18日,乌克兰基辅,顾客走下基辅Siayvo书店的楼梯,那里正在收集俄语书籍,准备回收利用。视觉中国 资料图

 

澎湃新闻:外界始终十分关注俄控顿巴斯地区的居民,很好奇他们如何看待去年2月以来的一系列剧变。有关乌东问题的争议也很大。在各种战争叙事之外,学界是否有在当地进行学术化的民意和社会调查的严肃尝试?你在2014年至2015年间曾在乌东地区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你和当时的那些调查对象还有继续联系吗?

伊申格:那些访谈和调查是在多年以前做的,很遗憾没能一直追踪访谈对象到今日的情况。他们中的一些人很可能已经不在乌克兰了。但关于你的问题,我们到底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了解乌克兰社会各群体在今日的所思所想呢?

典型的办法是依靠民意调查,但战争期间它的可靠性降低了,代表性成为大问题。首先,根据联合国的数据,数以百万计的乌克兰人离开了国家,成了难民。那民调就很难考虑到他们的想法。这些难民并非随机或均匀地来自社会的不同群体。

一个例子就是女性。离家而去的乌克兰难民大多都是女性,在统计学意义上男女对一些政治议题的观点是显著不同的,女性往往比男性的军事化倾向更低。所以假如剥离了大量女性,民调集中在留守乌克兰的男性公民身上的话,就会放大社会的军事抵抗决心,以及拒绝与敌人“妥协”的倾向。

当地时间2022年2月27日,乌克兰-斯洛伐克边境地区,当地乌克兰民众前往斯洛伐克。视觉中国 资料图

 

东部和南部俄语人口明显更多,这也是个重要问题。当然,俄语人口不等于俄罗斯族人口,很多乌克兰族人也以俄语为母语。将冲突归于民族分野是过于简单化的做法,忽略了很多因素。但澄清这点以后,仍然可以看到,战争导致的跨国或内部难民大都来自东部和南部地区,乌国内民调很难接触他们。这就使得中西部的人口在民调中代表性过高。2014年以后,很多民调不再调查克里米亚和顿巴斯的居民,但这里的人往往对战争有着不同的看法。如今研究者也试图联系俄罗斯控制下的扎波罗热州、赫尔松州部分地区等地的居民,但这要么会遭遇技术难题,要么会担忧那里的人是否能畅所欲言。

战争期间,就算是乌克兰政府控制区的民调也会遇到很多困难。全社会都处在“爱国动员”中,那些有不同想法的人不大敢于表露内心。这个现象被社会学家称为“沉默的螺旋”。所有人都预期到社会“主流”的观点是这样的,那么即便是数量客观的少数派也会自行选择沉默。所以在有些民调中出现80%到90%的支持率也不足为奇。

显然目前乌社会的主流观念仍然是爱国和抵抗,问题是它到底强化到了什么程度。60%和90%都是多数比例,但它们的意味是不同的。现在的(民调)做法可能会遗忘一个数量相当大的少数群体。在今日乌克兰,他们看待很多问题都有不同方式。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18日,乌克兰赫尔松地区,当地大量民众等待领取救济粮。视觉中国 资料图

 

另一个问题是,在民调中你总是会问简单的选择题。而当你真的想要做深度调查时,马上会碰到各种复杂的叙事。可能很多人都会说自己眼下支持泽连斯基,但他们支持的动机、方式和程度可能大大不同。比如我们现在就在做此类调查,有很多人说自己支持他,因为作为一个承担责任的人,他没有立刻投降,所以他是一个强大的人。但这些人马上又会说,所有的政客都很坏,都一样,所以泽连斯基作为政客也不必然比同行更好。有趣的是,这些乌克兰人的说法和当年苏联时代的乌克兰人如出一辙,他们重现了苏联公民对政客的深深不信任。战争可能会改变这个传统,也可能不会,而我们现在没有关于此的可靠数据。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14日,乌克兰赫尔松市,一名工人撕掉一块写着“俄罗斯永远在这里”的广告牌。乌克兰军队接管赫尔松市。视觉中国 资料图

 

澎湃新闻:如果我们承认顿巴斯这些俄语人口的自主性,那么俄方的叙事,比如“俄罗斯世界”,对他们来说又有多大的吸引力呢?延宕的战火给他们的心态带来了什么变化?

伊申格:正如我上面谈到的,外界对“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内部的情况了解不多,相关的学术研究很少,仅有的调查往往存在一些问题,因此对其可靠性要保持谨慎。不过,总的还是可以说,他们更多地看见自己的未来和俄罗斯在一起。而同时,他们很清楚自己被夹在中间的现实。他们与乌克兰划清了界限,却陷入到了某种不获任何承认的傀儡国家状态。这两个“共和国”只存在了8年多,经济、政治和军事各方面都高度依赖俄罗斯,他们看不到任何光明的未来。

从乌克兰政府的立场出发,他们是“合作者”和“叛徒”。根据乌克兰的一项立法,顿巴斯和克里米亚的很大一部分人口都应作为“合作者”而遭到制裁。

当地时间2014年5月12日,乌克兰卢甘斯克,当地民众庆祝“独立”。顿涅茨克州和卢甘斯克州宣布,根据全民公决结果宣布脱离乌克兰成为“主权国家”,当地民众进行庆祝。视觉中国 资料图

 

对于俄罗斯,他们则是“俄罗斯公民”。俄罗斯本土的人视他们为同胞。但“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的生活水平与相邻的俄罗斯地区相差很大。只要上一上社交平台,就可以发现两边的物价水平差距。在“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所有东西都比顿河畔的罗斯托夫更贵。更不用说“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和“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还要日常面临炮火轰击。与此同时,俄军也动用火炮频繁攻击其他乌克兰政府控制下的城市。

如今学者也很关心这些人是怎样想的。他们正处于绝望的境地,动员起来参与俄罗斯的军事行动,而这甚至发生在去年2月以前。直接参与作战很难说是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的想法,与此同时,乌克兰政府却把他们统统当成“叛徒”和“合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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