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初的一天,一些法国伞兵首次来到波罗的海旁的爱沙尼亚。作为北约加强其东翼防务努力的一部分,数千名北约军人聚集在离俄罗斯边界仅仅数十公里的地方展开训练。按照北约的说法,他们将保卫成员国的“每一寸土地”,
爱沙尼亚总理卡拉斯 视觉中国 资料图
“重点是给俄罗斯发出一个清晰信号:我们的(防御)准备是如此充分,所以想都别想来打我们的主意。”爱沙尼亚总理卡拉斯谈及这些外国军人时说。
乌克兰土地上的战火正酣,数百公里之外,欧洲东北部的紧张气氛也在持续。与对俄乌冲突日渐无感的西欧民间不同,在芬兰、波兰和波罗的海三国,紧张感是自上而下的,这些国家与俄罗斯或白俄罗斯接壤的边境市镇尤其如此。在那里,虽然还没有看到全副武装的军队把守城区的身影,城中的氛围却早已和一两年前明显不同。
“纳尔瓦要提醒人们,这里是边界”
爱沙尼亚边境小镇纳尔瓦在5月9日着实热闹了一番。居民们来到与小城同名的纳尔瓦河边,他们驻足河岸边,不大费力地眺望着小河对岸的俄罗斯一侧,有的人拿出手机拍摄,还有的人则掏出望远镜对准对面临时搭建的舞台。
当地时间2023年5月9日,俄罗斯莫斯科,俄罗斯纪念卫国战争胜利78周年红场阅兵式上,军人列队行进。视觉中国 资料图
纳尔瓦河对面是俄罗斯城市伊凡格拉德。5月9日是俄罗斯纪念卫国战争胜利的日子,伊凡格拉德也照例“搭台唱戏”。舞台布景使用俄罗斯国旗和圣乔治丝带配色,大屏幕上不时播着经典苏联二战电影的黑白片段,音箱里则放出一首又一首苏联歌曲,几百米之外的纳尔瓦清晰可闻。
对于来自对岸的“挑衅”,纳尔瓦市政府的回应是,在临河的地标纳尔瓦城堡外墙上悬挂大幅标语“普京是战争罪犯”。但无论如何,至少在5月9日这天,伊凡格拉德是场面上的赢家,无论纳尔瓦一侧的居民们是抱着何种动机隔河观看演出,他们扎堆聚集的画面给了俄罗斯媒体很好的舆论斗争素材。
外墙面上挂着标语牌的纳尔瓦城堡是一座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历史博物馆。馆长斯米尔诺娃解释了挂上标语回应对面的原因,她说,“这是早就计划好的,纳尔瓦要提醒人们,边界从这里穿过。纳尔瓦上空飘扬着爱沙尼亚国旗。”
两座城市之间的针锋相对还浓缩为一幕能立即让人联想起冷战岁月的场景。就在5月9日当天,应俄方的要求,两座城市的代表在各自边防人员的护卫下在横跨纳尔瓦河的边境桥上见面。会面如同一场对峙,各自的立场宣读完毕,俄方代表要求纳尔瓦市政部门撤下有关普京的标语,但遭到了回绝。
纳尔瓦和伊凡格拉德在苏联时期两地人员可畅通流动。到了解体后的上世纪90年代,边检设立,但通过纳尔瓦河上开放的桥梁,人员往来仍然比较容易,毕竟彼时苏联虽刚刚解体,而两边的经济、人文等纽带尚在。爱沙尼亚国内的俄罗斯族公民常常从纳尔瓦往返俄罗斯,俄语也在纳尔瓦普遍使用。
但经过2014年和2022年的两次乌克兰危机,这里的氛围急剧变化。过桥穿越边境的人数渐渐变少,在公开场合说俄语成了一件不受欢迎的事。随着时间推移,苏联时代就在此定居的老俄族居民数量在下降,年轻一代极少在5月9日庆祝胜利日,加入欧盟的爱沙尼亚如今与其他成员国一起在5月8日纪念二战胜利。
最新的变化是,爱沙尼亚开始拒绝俄罗斯护照持有者入境,纳尔瓦和对面伊凡格拉德的居民不再能再像上世纪90年代那样随意跨越边境。而在小城纳尔瓦发生的微妙变化,不过是一幅更大图景的一部分:从爱沙尼亚到整个波罗的海三国,再到范围更大的东欧,一堵堵墙立了起来。
其实爱沙尼亚等波罗的海国家萌生“建墙拒俄”的想法远早于去年开始的俄乌冲突。早在2015年8月,爱沙尼亚警察和边防局就曾宣布为保障边境安全,将沿该国与俄罗斯的边界线建造一道长108公里、高2.5米的隔离墙。同年,另一个波罗的海国家拉脱维亚也公布过类似的计划。
而爱沙尼亚建设边界隔离墙的做法,又被认为是效仿乌克兰政府在与俄罗斯边境地带建造隔离墙的计划。2014年9月,时任乌克兰总理亚采纽克宣布,将在乌东部与俄罗斯接壤的边境地区建造隔离墙。他当时表示,隔离墙将是金属结构,类似于以色列与巴勒斯坦之间的隔离墙。他说,隔离墙将成为乌克兰与俄罗斯的“事实边界”。此后,亚采纽克又进一步称,隔离墙应改名为“欧洲墙”。
但由于乌东动荡等复杂原因,乌克兰政府的建墙计划一直迟迟未能落实。如今,俄乌陷入冲突,在边境建墙的计划已经不再可能,但燃起的战火让东欧其他国家抢先乌克兰一步把筑墙计划变为实际行动。
2023年4月在芬兰正式加入北约后,该国政府立刻宣布会用围墙将本国和俄罗斯隔开。这种三米高的建筑将会覆盖芬兰与俄罗斯最难以管理的边界。而在立陶宛,在与白俄罗斯的边界上安装四米围栏的工作 早在2022年夏天就已经完成。立陶宛的说法是围墙针对的是从中东来的、途经白俄罗斯的难民群体,这一说法得到了波兰的响应,后者当然也建好了高高的围墙。在不同地区,拉脱维亚、爱沙尼亚和挪威方面的工作正在进行或已经完成。
如果把这些东欧国家的建墙计划全部落实,那么只要随便往地图上投去目光,就会发现这片土地上的墙无处不在:芬兰、爱沙尼亚、拉脱维亚、乌克兰四国与俄罗斯之间将竖起高墙,立陶宛、波兰、乌克兰三国和白俄罗斯也将被边境墙和铁丝网分隔开来。若是将视野再放大一点,考虑那些没有卷入俄乌冲突的国家,那就还能看见邻近的匈牙利、希腊等国也正在建墙将那些不受欢迎的移民挡在国门之外。
“这一次,柏林墙在对面”
在这片冷战梦魇迟迟挥之不去的东欧土地上,建墙永远是一个象征意义十足的举动。
一名在伊凡格拉德参加胜利日庆典的58岁居民曾作为苏联驻德集群的后勤保障人员工作生活在东德,苏军撤走后回到了家乡。他告诉前来采访的法媒,每天抬头就能看见的,如今却对俄罗斯人严加防范的纳尔瓦“变得陌生了起来”,但片刻过后,一股“异样的熟悉感”又突然来袭。“三十多年前我在德国看见那堵墙就是这感觉,只不过这一次,它不在我们这边,而在对面。”
讽刺的是,波罗的海国家修建围墙、加强边检固然效果立竿见影,俄罗斯人已不能再轻松穿越边境,但实际上,这样的措施正在带来西方并不一定乐见的后果。亲反对派的俄独立媒体“美杜莎”评论称,波罗的海国家严控俄公民入境,甚至将他们当成“蛮族”来防范,可能正中克里姆林宫“下怀”,反倒在客观上“配合”了俄罗斯政府在国内征兵的努力。
与波罗的海三国靠建墙的物理手段来阻隔人员流动不同,俄当局防止年轻男性外流的办法反而显得更加“与时俱进”:他们没有在边境加设任何铁丝网或检查站,而是建立了一个全国统一的电子系统来登记适龄男性,并收集他们的生物信息。这使得下达征兵通知书变得容易了许多,接到通知的人不能再像去年一样假装自己不在住所从而避免签字。假如一名年轻男子收到电子通知书后不去当地征兵办公室报到,他可能会立即被系统发现并遭到罚款,甚至可能丢掉工作。
这无疑是一种态度上的转变。在2011年前后,俄罗斯曾发生了一系列规模较大的反对派街头抗议事件,后来不少反对派支持者选择离开,而当时俄政府并不愿意阻止他们,在当局看来,异见者的离开对于缓解国内局势甚至是有利的。
但俄乌冲突的背景下事情起了变化,俄罗斯政府越来越不愿意看到人口流失。在一档与法国学者对谈的Youtube节目中,苏联《真理报》驻法记者的女儿、俄裔法国记者克谢尼娅分享了自己对当今俄罗斯社会的观察。长期驻俄的她表示,在人口萎缩、俄乌冲突的背景下,俄政府已充分认识到人力资源的重要性。
“俄罗斯需要年轻的、受过教育的劳动力和兵员。可以看到爱国主义教育在学校课程中的比例大大增加了,显然俄政府希望保证年轻一代对国家的忠诚。”克谢尼娅说,“为此,义务教育阶段的军事化现象十分明显,大量俄罗斯儿童在小学阶段就开始接受军事化训练。而那些批评‘特别军事行动’的学生,即便只有10岁,也会遭到训诫或惩罚。如今的情况是,很多俄罗斯青少年往往比他们的父母更加支持政府和军队。”
爱沙尼亚,塔林老城。视觉中国 资料图
因此,波罗的海三国不加区分地看待俄罗斯政府和民众也不是一件令人奇怪的事。对于长期敌视俄罗斯的三国而言,即使在最独立的民调数据中,大部分的俄罗斯民众也看起来像是“特别军事行动”的支持者,俄罗斯不仅仅是一个“敌对国家”,它早已变成一个“敌对社会”。欧美主流自由主义价值观中将俄罗斯人和克里姆林宫分开看待的做法已被视为过时和“不接地气”,“全体俄罗斯人都应担责”的声音不断从当地媒体中传出。
有一些左翼学者担心,这实质上是一种充满极右色彩的“文明VS野蛮”叙事。在这种世界观之下,乌克兰充当了西方文明的屏障,将“野蛮”的、“非民主”因此也非西方的俄罗斯挡在“文明世界”的大门之外。若将其继续沿着历史脉络上溯,乌克兰今日的斗争还可被视为基督教西方与东正教东方,或“自由世界”与苏联阵营的宿命对决的延续。然而,这显然指向着一种文明优越论,倘若深究很难被西方之外的国际舆论接受。
在波罗的海三国的土地上,高墙竖起之后依然有问题不能解决。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境内都有不少俄裔人口,自从苏联解体以后,他们一直留在当地,成为了新独立国家的公民。由于俄在乌发动“特别军事行动”的理由之一是“保护乌东部地区的俄族群体”,波罗的海国家的政府对本国的俄裔公民的态度变得更加敏感,甚至有所忌惮。
出于同化考虑,拉脱维亚政府开始强制要求其俄裔公民通过拉脱维亚语测试,不合格者有可能被剥夺公民权,在自己的家乡成为“无国籍者”。一些批评认为,虽然强化本国语言教育的初衷无可厚非,但这项政策完全忽视了数十年来的社会现实。很多苏联解体时已经成年的俄裔居民如今年事已高,强制让他们从头学习一门语言未免强人所难,而一旦测试失败,很难想象把这些已经在自己的家乡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扫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