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央视新闻10月5日报道,法国方面表示,法国军队将于本周开始从尼日尔撤军。今年7月尼日尔发生政变后,新上台的“全国保卫家园委员会”(CNSP)先是要求法国驻尼日尔大使离开,8月,尼日尔政变军方支持者聚集在法国驻尼军事基地附近,高呼“打倒法国”等口号,抗议法国的干预。法国马克龙政府对此一度态度强硬,毫不妥协。然而在坚持约两月后的9月24日,马克龙宣布驻尼法国大使离开尼日尔,同时约1500名驻尼日尔法军士兵也将在今年年底撤离。
近两年来,法国陆续从布基纳法索、中非共和国与马里等非洲国家撤军,从尼日尔撤军可能标志着它在萨赫勒地区军事干预政策的最终失败。如果从更宏阔的视野来看,法国在萨赫勒地区的军事退却也可看作欧洲在南方国家军事介入的一定程度的失败,并标志着今日欧洲全球南方政策被迫重大调整。事实上,在当今全球局势急剧变化背景下,欧洲全球南方政策调整正在变得更加剧烈和快速。
当地时间2023年7月21日,法国巴黎,法国总统马克龙在爱丽舍宫的新闻发布会上向媒体发表讲话。法国总统马克龙表示,法国将结束在尼日尔的军事存在,并从该国撤出大使。视觉中国 图
从南方政策到全球南方政策
欧洲全球南方政策并非是对所有南方(落后的、或发展中的、或“第三世界”的)国家政策的总和,而是脱胎于其针对特定地区的南方政策,尤其脱胎于针对非洲、加勒比和太平洋岛国(简称“非加太”)这些前殖民地区的政策。从欧洲开始一体化进程时,欧共体就通过当时的《联系协定》确立了西欧国家与“非加太”前殖民地国家的特殊经贸与政治联系,即西欧国家针对“非加太”地区的单边优惠贸易,并通过发展援助等方式继续强化与这些地区国家的经贸和政治联系,以延续殖民时代所建立起来的特殊关系。欧洲针对“非加太”国家的政策可以被视作冷战时代欧洲的南方政策。
然而,随着1980年代冷战缓和,尤其是1990年代冷战终结后全球化的迅猛发展,西欧国家将施加于“非加太”地区的某些政策移植到其他更广泛的南方国家或发展中国家身上,这些政策主要包括:带有政治条件的发展援助和欧洲价值观的强势输出。另一方面,欧盟也将“非加太”政策向其他发展中国家看齐,即推动所谓与“非加太”的平等伙伴关系建设,以改变过去“援助者-受援者”的不平等关系,这可看作欧盟与“非加太”关系的“正常化”进程。因此,欧盟一方面将针对“非加太”的政策部分移植到其他发展中国家身上,另一方面又让“非加太”政策“正常化”,结果就是欧洲针对特定地区的南方政策向全球南方政策转变,以更好适应冷战的终结和经济全球化的兴起,从而为扩展欧洲影响力提供持续动力。
当前欧盟全球南方政策正快速而深刻的调整
如今,随着全球局势急剧而深刻的变化,欧洲(欧盟及其部分成员国)的全球南方政策也开始进入快速调整阶段。其中最显著的政策调整趋势是加速与南方国家的自贸区谈判。
自从2000年欧盟与“非加太”签订《科托努协定》后,欧盟与这些地区和国家就双方签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EPA)的谈判取得了较为重要的进展。不过,在非洲地区,不少国家担心与欧洲的互惠自贸安排代替单边优惠安排后,撒哈拉非洲可能将面临诸多不利后果,包括欧洲商品涌入对非洲孱弱的工业化的冲击、海关收入大幅降低、对泛非自贸区建设的损害及非洲加深对欧洲市场的依赖等等。非洲国家的这些担忧使欧非自贸谈判的进展没有计划中顺利。
除了将对“非加太”的单边贸易优惠建立在互惠基础上,以期建立所谓“平等伙伴关系”之外,欧盟还与许多其他发展中国家加速自贸协定的谈判,当前最为重要的案例包括它与东盟及其部分成员国的谈判、与拉美南方共同市场的谈判,以及尝试与印度恢复的自贸谈判等。
除经贸领域的政策变化外,欧盟也在扩展全球军事介入的能力建设,其中一个象征性举措是将针对特定地区的预算纳入到一个更为广泛致力于全球性军事干预计划的预算框架中,尤其显著的是将非洲和平基金并入到欧洲和平基金之中,并将该预算置于欧盟整体预算框架内,从而使欧盟对外军事干预重点从非洲等地区扩大到全球层面(如俄乌冲突发生后,欧盟和平基金的主要预算开支用于对乌克兰的军事支援,而不是针对非洲等其他地区的安全援助)。从成员国层面来看,法国作为欧盟内的主要军事强国,它制定了自己的“印太”政策,并将军事干预力量向印太地区延伸作为其军事层面加强对外介入的重要方式之一。
在治理层面,欧洲日益强调在人权、环境保护和移民等领域约束南方国家。人权领域的强势干预包括欧盟理事会2020年12月通过了《针对严重侵犯人权行为采取限制性措施的决定》,这为欧洲“依法”干预南方国家内部事务提供了依据。在环境领域通过与南方国家签署“绿色协定”或相关双边条约而施加影响,并在发展和经济领域通过单边法规(如“碳边境机制”和“反强迫劳动法令”等)施加对南方国家的相关潜在制约。欧盟在移民领域与北非等周边的南方国家进行谈判,通过移民的在地消化来消除欧洲未来可能面临的移民潮,等等。
欧盟全球南方政策调整背后的重大考虑
欧盟和部分成员国全球南方政策的调整主要是为了适应它们所认为的国际地缘政治竞争挑战这一现实。在欧盟及其部分成员国看来,地缘政治竞争和对抗已成为国际社会的现实,在这一背景下,欧盟必须“使用权力的语言”,并在地缘政治意识刺激下,正加速在防务领域的“自主化”和在对外关系中的“独立化”。
防务自主化体现为试图建设一支自主的欧洲部队,并在法国呼吁下,尝试建立欧洲独立防务研发体系、武器系统和军事指挥系统。目前主要进展包括基于国家自愿而建立的“永久结构性合作”(PESCO)和推出“指南针”计划,还包括在欧盟预算中嵌入单独的防务预算。
对外关系的独立化主要进展是针对中国和俄罗斯等一些“南方国家”采取了“独立化”措施,主要包括在俄乌冲突背景下,欧盟及其部分成员国试图大幅度弱化与中国、俄罗斯等非西方大国的经贸相互依赖关系,包括通过对俄罗斯的制裁试图断绝与俄罗斯的经贸关系尤其是能源依赖关系,对中国则正试图通过“去风险”策略来减弱对中国的所谓“依赖”。
因此,基于地缘政治竞争和对抗意识而催生的全球南方政策调整,一方面在加强与大部分南方国家(包括印度)的经贸联系,另一方面正试图大幅度减弱与中国和俄罗斯等其他重要南方国家的关系。故而欧盟及其部分成员国基于地缘政治竞争与对抗意识的全球南方政策在事实上并非真正的“全球化”,在其政策框架内,它排除了中国、俄罗斯等一些它试图削弱而非强化与其整体关系的一些“南方国家”。
当前欧盟全球南方政策的重大挑战
由于欧盟及其部分成员国的所谓全球南方政策的重大举措在很大程度上基于地缘政治考虑,因此它在实施过程中实际上也会遇到与地缘政治有关的挑战,从而使欧盟全球南方政策的目标与现实存在落差。
一方面,欧盟及其成员国试图通过争夺部分南方国家以实现与中、俄乃至美国竞争的地缘政治优势,实现战略自主目的,但能力与意愿并不匹配。欧盟的防务自主在俄乌冲突后基本上陷入一定程度的停滞不前状态,内部有关防务一体化的讨论也无法达成事实上的共识,法国在其中具有的基于扩大法国利益的防务一体化设想,并没有完全得到包括德国在内的其他一些欧盟国家的赞同。比如,2023年德国和捷克等在没有和法国商议的情况下购买了美国的导弹防御系统,这与法国设想的欧洲独立防务系统建设大相径庭。
这些矛盾表明目前欧盟根本无力通过防务一体化来增强欧盟独立防务能力,并由此强化针对南方国家的军事介入能力。欧盟暂且只能延续长期以来追随北约而发挥在维和行动中的部分文职功能(如在科索沃和波黑派驻司法特派团等)。从其成员国层面来看,它们的对外军事投射能力正受到内外因素的阻碍——包括欧洲内部经济放缓而压缩军事预算能力的提升及在南方国家遇到的更多的阻力。上述法国在萨赫勒地区所遇到的新的反对力量而导致其在非洲军事力量存在不断削弱是最为显著的案例。
尽管法国和德国等正宣称要在“印太”地区施加更多防务影响,在整个军事能力受限下,它们的影响力度不能过分夸大。至少,即使欧洲军事力量会通过其政策的全球化而将重点介入力量进行新的调整,将更多对外防务力量从非洲和中东转移到“印太”等局部地区,那也恰好说明欧洲全球南方政策在全球层面的军事介入能力实际上在减弱而非加强。
另一方面,其双边优惠贸易政策充满激情的布局尽管有助于部分维护业已千疮百孔的经济全球化进程,也符合世界贸易组织长期以来所主张的“非歧视原则”与“互惠贸易”,但它遇到的挑战也无法忽视。一是它在非洲推行的经济伙伴关系谈判已旷日持久,最终也只能通过局部的地区性协定来代替两个地区间的完整的自贸协定,这种支离破碎的自贸谈判代表着欧盟并不能以自身意志将贸易关系强加于非洲人头上。在它与东盟和印度等地区和国家谈判时也会出现类似的情形。这种状态意味着它通过自贸谈判来实现对外经贸关系多元化、占领价值观和标准方面的优势地位以及强化这些南方市场对其依赖,并服务于其地缘政治竞争与对抗战略目的的举措,不一定能得到所有南方国家的支持。
欧盟在治理领域也会因为它施加给南方国家的诸多不公正要求而受到部分挑战。比如包括在绿色领域的严格要求会损害落后国家的工业发展;在移民领域“口惠而实不至”的做法,及日益粗暴的边境及海岸警卫(Frontex)对移民的一些残暴行为引发了周边移民流出国家的反感,等等。
南方国家应正确看待欧盟全球南方政策
从2010年代国际局势进入快速深刻变化阶段后,欧洲开始“讨好”更多的南方国家,以便对抗特定的部分南方国家和实现战略自主。因此,无论是在比利时、德国还是在英国,这些殖民者的后裔开始陆续向非洲前殖民地国家表达“歉意”,“谦逊地”为他们祖先几百年前在非洲地区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做出一些轻描淡写的道歉,试图通过这种方式结束殖民主义所带来的欧洲与这些南方国家的复杂关系和殖民遗产的束缚,通过所谓“平等互惠贸易协定”来建立“平等伙伴关系”,企图重新牢牢抓住这些前殖民地国家,以新的形式重复旧的古老帝国与殖民地的类似关系。
欧盟全球南方政策当然并非为南方国家所完全排斥,它在某些方面和某些领域会给予某些南方国家一定的利益安抚。基于地缘政治竞争与对抗的欧洲全球南方政策可能会让相关南方国家陷入地缘政治竞争的漩涡中,这会受到南方国家的排斥。因此欧洲的全球南方政策最终会在南方国家拒斥卷入地缘政治斗争旋涡的觉醒中进行回调与妥协,就像法国不得不将军事力量撤出萨赫勒地区,以保护它在该地区剩余的政治遗产和影响力免遭与该地区恶化的军事关系的冲击一样。
展望未来,无论欧洲全球南方政策如何调整与变化,一个从反殖、反帝、反霸斗争中觉醒过一次的全球南方,必定会设法不再陷入西方所诱发的全球地缘政治的巨大漩涡中,就像冷战时代那样。但如何不让欧洲的全球南方政策损害到南方国家的根本利益,甚至让其政策服务于南方的整体利益,这值得所有南方国家,包括像印度这种和西方国家利益日益深度捆绑的“资深”南方国家好好思考。
(简军波,复旦大学中欧关系研究中心副主任、副研究员,上海欧洲学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