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参考消息网5月13日援引德新社报道,伊朗12日表现出愿意与美国直接对话的态度,而且似乎准备改变对其宿敌的政策方针。
这一信号是在伊朗议会选举第二轮投票结束后由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外交政策顾问卡迈勒·哈拉齐对外释放的。
同一天,新华社报道,伊朗外长阿卜杜拉希扬12日在德黑兰说,一年多以来,伊朗与沙特阿拉伯在双边合作的多个发展领域都取得了成功,未来还有众多机遇进一步加强合作。他表示,伊朗与阿拉伯联合酋长国、卡塔尔、阿曼和科威特开启了新阶段的合作,伊朗决心促进地区国家之间的理解和团结。
两天前的5月10日,该国第12届议会选举刚刚完成第二轮投票,宣布法定人数已完成,确定了剩余45个议会席位。此前,伊朗议会3月1日举行第一轮投票,投票率创下了1979年革命以来的最低水平,候选人得票数未达到法定要求,部分席位未能选出,因此需举行第二轮投票。从结果来看,保守派占据了绝对主导地位(290个席位中约245名代表),伊朗开启强硬保守派全面掌权的时代。
伊朗国内舆论公开讨论和批评低投票率以及背后折射的社会不满颇为罕见。“非官方数据显示(首都)德黑兰(第二轮)的投票率为8%……历来积极参与选举的团体此次参与度也大幅下降。”伊朗国有新闻网站Farhikhtegan5月11日刊文称,“参与率的下降应该敲响警钟,官员们和执行机构应该调查原因,并努力解决这种投票率下降背后的不满和冷漠。”
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副教授韩建伟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伊朗民众对国内经济问题和生存现状有不满情绪,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去改变现状,只能通过拒绝投票的方式表达不满,导致伊朗投票率持续下滑。
已故伊朗“温和派”前总统拉夫桑贾尼曾经的助手Gholam Ali Rajaei日前告诉德黑兰的媒体说,伊朗经济混乱与政府的外交政策直接相关。
恢复与美国的核谈判进而在解除外部经济制裁上寻求某种“转机”是否可行?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副研究员金良祥认为,伊朗妥协不太可能换取美国解除制裁。“美国不取消对伊制裁,主要是美国国内政治问题,因为存在几股强大的反伊力量,这反映在对伊制裁上。”他告诉澎湃新闻。
2023年9月,伊朗宣布释放自己扣押的5名美国公民,换得被冻结的60亿美元资金,以及另外5名被美国关押的伊朗人。此举在美国国内引发巨大争议。共和党人谴责这项由民主党拜登政府主导的外交行动“将为伊朗的军事支出和支持恐怖主义释放资源”。
牛肉价格每天涨,里亚尔购买力不断降
“不,我不会去投票,我的朋友们应该也不会。”面对英国电视台Channel 4的镜头,一位年轻伊朗女性近日谈及伊朗第12届议会选举时说道,“我希望能看到变化,但选举本身并没有未来,我个人不相信投票能带来什么。”
这种看法在今年3月1日开始的四年一度的伊朗议会选举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直至日前因投票率较低而举行的第二轮投票结束之际。今年的议会选举是自伊朗于2022年至2023年爆发大规模抗议活动以来首次举办的公开选举活动。
伊朗现有人口8,500万,有超过6,100万的合格选民。但官方民调显示,只有约41%的伊朗人会参加投票,第二轮投票参与率更低。2020年伊朗议会选举的投票率为42.57%,创下了当时的历史新低。而2016年的伊朗议会选举投票率则为62%。
伊朗媒体称,约有15200名候选人竞争290个议会席位。法新社报道称,“大多数候选人,尤其是小选区的候选人,都是医生、工程师、公务员和教师,他们不隶属于任何政治团体。”通过让这些候选人参选,伊朗政府“希望在地方上形成竞争,提高投票的参与度”。
另一位伊朗选民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不会去投票时列出了过去几年里多起事件:2021年7月,伊朗缺水问题严重,抗议活动从西南部省份蔓延到全国各地;2022年2月,数千名伊朗教师发动罢课行动,要求增加薪资;同年俄乌冲突爆发后,世界粮食价格上涨,伊朗人民不堪忍受生活水平下降,在5月走上街头;同年晚些时候,22岁伊朗女子马赫莎·阿米尼因未严格佩戴头巾而被“道德警察”逮捕,在被拘留期间死亡,引发全国性抗议活动。
央视新闻在德黑兰一处投票站采访到的一位参与投票的伊朗选民阿里也表示,“我们对议会的总体期望是通过法律和监督措施,改善国家的政治和经济状况。国家在一些领域的发展上存在短板,我们必须参加选举来解决这些问题。”
德黑兰当地一位大学系主任介绍说,目前伊朗人的平均月薪约在1500至2000元人民币。一份高薪工作的标准,比如大学系主任的月薪,大概约为3500元。“在伊朗,随着生活成本上涨,绝大多数老师都有好几份工作,因为一份工作的薪水不足以维持一个家庭的生活开销。”这位要求匿名的教师近日告诉澎湃新闻说。
美国2018年单方面退出伊朗核协议并重启制裁,特别是次年对伊朗石油出口实施“零豁免”制裁,使伊朗经济在2019年萎缩7.6%。据央视新闻此前的报道,自2019年至今的官方统计显示,伊朗每年的通货膨胀率均高达50%左右。
2024年3月20日,为了应对不断高企的物价,伊朗政府宣布将最低工资水平定为8208万里亚尔/月,较上年增长35.3%。伊朗官方的迈赫尔通讯社3月报道称,住房补贴维持900万里亚尔/月水平,劳动补贴由1100万里亚尔/月上涨至1400万里亚尔/月,每个未成年子女的养育费补贴由537万里亚尔/月增至716.6万里亚尔/月。
“一个拥有两个未成年子女的工人2024财年的最低月收入约为1.16亿里亚尔(按当前市场汇率60.6万里亚尔兑1美元折算,约合191.5美元)。”报道写道。
“现在,1000万里亚尔可能都不算什么,而在以前,100万里亚尔已经很值钱了。更何况,肉制品的价格(牛肉约每公斤21万里亚尔)几乎每天都小幅上涨。”有当地大学教师说道。
据海外网今年4月报道,当月公布的一份世界银行报告称,2023年3月,伊朗食品通胀率约为79.5%,2024年2月下降48个百分点至31.2%。
与之相伴的货币大幅贬值、失业率居高不下等问题在伊朗仍然突出。
当地一位毕业后想去法国留学的学生小扎(化名)表示:“在美国的制裁下,里亚尔贬值越发严重,美元、欧元的汇率越来越高。”
从伊朗的银行获得美元或者其他外汇并不容易。小扎日前对澎湃新闻说,在平日购买东西时,当地商贩往往会表示,如果用美元支付,可以提供一些折扣。
这也反映在大部分伊朗人对进口电子产品的望而却步上,有伊朗商人告诉澎湃新闻,一新款iPhone 15 Pro Max手机在伊朗的价格在6000美元,约合人民币43288元。对大部分伊朗人来说,这是无法承受的。
伊朗国家统计中心 (SCI) 今年3月发布报告显示,截至2024年3月19日(伊朗历1402年12月底),该国今年第四季度(约2024年1-3月)的失业率为8.6%,较去年同期下降了1.1%。年龄在15岁及以上就业人口为2419.4万人,较去年同期增加75.7万人。但也有机构提出质疑,许多伊朗人未被纳入劳动就业统计当中。
改善民生列为要务?权力统一利于对美谈判?
但据“参考消息网”今年2月援引伊朗新闻电视台网站报道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发布了最新的季度报告,上调了此前对伊朗2023年经济增长的预测,达到了5.4%。这归因于伊朗石油产量的激增——2024年到目前为止,伊朗石油日产量已超过270万桶。
伊朗石油部长贾瓦德·奥吉5月8日在国家电视台发表评论称,伊朗石油出口量达到2018年以来的最高水平,在截至2024年3月19日的伊朗日历年中增加了相当于350亿美元的石油出口量。伊朗计划今年将石油日产量提高30万至40万桶。
伊朗最重要的收入来源是石油出口,然而美国的制裁仍在继续。据德国《世界报》网站今年4月17日报道,伊朗发动对以色列领土的袭击后,美国将对伊朗实施新的制裁,重点可能集中在限制伊朗的石油出口。
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刘中民此前在给澎湃新闻的撰稿中认为,更根本的问题是伊朗经济仍高度依赖石油出口,以及美国制裁导致石油收入锐减,这表明增加政府补贴无疑将使伊朗宏观经济更加困难。
世界银行的一份新近发布的报告认为,伊朗如今的经济困境是西方制裁、自身的经济政策,以及国际油价波动共同导致。
2021年赢得总统大选的强硬保守派代表人物莱希在选举过程中提出,改善民生的核心举措是通过加大政府补贴来减少社会低收入群体的经济负担,并在2025年前创造400万个就业机会。
“从保守派的政治理念和伊朗民生困难的严重状况来看,通过增加政府补贴实现社会公正是莱希的执政承诺,但这需要巨大的财政支持,而这势必进一步加大伊朗政府的财政赤字和经济困境。”刘中民在文章中指出,就经济观念而言,保守派更强调公正和公平,而改革派更强调市场和效率。
改革派谋求缓和与西方的关系,并在伊朗国内推动渐进的宽松化、世俗化改革。2016年的议会选举,时任总统鲁哈尼领衔的改革派首次获得超过强硬保守派的席位,实现政治力量上的逆袭。
“然而,美国对伊朗的打压政策,恰好与改革派任期重叠,使得伊朗民众对现状的不满,全部发泄到了改革派身上。”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副研究员金良祥告诉澎湃新闻说,“改革派在2020年议会选举和2021年总统大选中双双失利。”
他认为,伊朗政府事实上早已把发展经济和改善民生放在国内政治议程的首要地位,放在政府施政的重点位置上。
但上海外国语大学的韩建伟有不同看法。他认为,从对伊朗长期观察来看,伊朗政府应该不会因选民的态度而把重点转向经济问题。这根源于其革命型的意识形态已经内化到伊朗政府的执政理念与对外战略之中,尤其被强硬保守派视为最根本的核心利益。
“伊朗政府并不是一个和谐的整体,强硬保守派还是经济制裁的最大受益者,形成了反对经济改革的利益集团。”他认为,“固有的意识形态局限性与利益集团的掣肘,使得伊朗政府很难将国家中心任务转移到经济建设上,也没有形成明确的经济改革计划与方案。”
莱希上台以来,在国内政策上,强化了伊斯兰教法的实施——一个引发广泛关注和争议的案例是,宣布若女性公务员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发布“不符合伊斯兰教法”的照片,将可能会被解雇。
据卡塔尔半岛电视台5月13日报道,10日刚结束的第二轮议会选举的正式结果显示,除了32名保守派候选人外,还有大约6名独立候选人和7名改革派候选人获胜。本次选举之后,保守派加强了对下届议会的控制,290个席位中约有245 名代表。
该报道称,与之前以成员和睦著称的保守派议会不同,伊朗各界已经开始对新议会中的保守派成分进行新的分类,包括保守派、极端分子和最极端分子等,并明确表示,他们之间已经开始争夺议会主席职位。
美国《雅各宾》杂志的分析认为,西方试图通过制裁迫使伊朗精英阶层改变政策倾向,但他们却并未受到影响,反而是底层民众受到了巨大冲击。
金良祥从伊朗经济改善的角度认为,美国对伊朗极为严厉的制裁,导致后者“经济改善需要一个过程,不是短时间内能改变的”。
伊朗政治研究员穆萨台·普尔在接受半岛电视台采访时说,(议会中)权力的统一可能会提高当局和官方机构在内部政治层面上的协调水平,也可能对外交政策水平产生积极影响,议会将支持政府的立场和外交政策,以满足人民的愿望。“前外交部长穆罕默德·贾瓦德·扎里夫因保守派议会阻碍其核问题(谈判)计划而蒙受了巨大损失。”他说道。
近日,据“参考消息”援引伊朗《信息报》4月底的报道称,伊朗正在与美国接触,以恢复核问题谈判。报道援引评论人士的话称,德黑兰领导层希望利用最近与宿敌以色列的军事冲突,作为重启《联合全面行动计划》(即伊核协议)的杠杆,该协议是在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执政时达成的。作为西方要求伊朗缓和紧张局势的回报,将举行新的核问题谈判,其目的是解除对伊朗的制裁。
就在议会选举第二轮投票结果出炉两天后,曾经担任伊朗外长的卡迈勒·哈拉齐对外释放信号说,应该准备恢复与美国的核问题谈判。伊朗学生通讯社称,这位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外交政策顾问哈拉齐5月12日说:“美国人把外交描述为最佳选择……我们也持同样的看法,并且愿意恢复谈判。”
报道称,莱希总统领导的保守派政府迄今为止拒绝与美国直接接触。伊朗外交部说,与美国的外交接触只通过卡塔尔和阿曼等第三国进行,有时还通过欧盟。哈拉齐的言论表明了伊朗的方针发生了变化。
不过,金良祥认为,伊朗不太可能妥协换取美国解除制裁。“美国不取消对伊制裁,主要是美国国内政治问题,因为存在几股强大的反伊力量: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特别是伊朗人质危机在美国社会上所造成的仇恨和敌视伊朗的力量;美国国内亲以色列犹太游说团体;美国国内敌视伊朗伊斯兰政权的自由派人士等。”
金良祥认为,尽管莱希奉行保守政策,但仍将发展经济和改善民生视为主要任务,其所采取的政策包括缓和与周边国家的关系,“向东看(政策)”等都是其体现。
在中国斡旋下,伊朗于2023年3月恢复与沙特的外交关系,此外,还不断扩大与伊拉克、阿曼、卡塔尔等国的政治经济合作。
但韩建伟认为,在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之前,伊朗并没有真正在解决经济问题上下功夫寻找解决之道;在此轮巴以冲突爆发之后,伊朗深度卷入其中,对经济问题的关注度更加不够。“伊朗政府对经济问题的关注从未超越对地区问题及对反美主义的追求。”
而金良祥认为,新一轮巴以冲突及其外溢、伊朗和以色列的互相攻击,整体上恶化了中东经济环境,伊朗首当其冲。“按照目前的战略,伊朗表现出足够的理性和克制。伊朗的本土安全不存在问题,但社会性事件、恐怖主义以及外部蓄意破坏等都会存在。”
“但目前,相关报道中关于中东地区局势的恶化,导致伊朗的投资信心面临巨大挑战,吸引外资进展不大,旅游业发展缓慢等。”他说。
(实习生茹同学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