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喀什地区莎车县艾力西湖镇,巴莎公路贯穿而过,串起村庄和市集,一切都安宁祥和。然而2014年7月27日夜晚至28日清晨,这里多处村庄杀戮遍地,以艾力西湖镇为中心发生的严重暴力恐怖袭击案件,造成无辜群众37人死亡,13人受伤,31辆车被打砸、焚烧,成为新疆自“7·5”事件后伤亡最严重的暴力恐怖袭击案件。
这是一起境内与境外恐怖组织相互勾连,有组织、有预谋,计划周密、性质恶劣的严重暴力恐怖袭击案件。7年后,记者重访艾力西湖镇,真相浮出水面,其背景错综复杂,远超出人们想象。
宗教极端思想笼罩下的莎车
蒙面暴徒、“圣战”旗帜和此起彼伏的极端主义口号,是当年“7·28”暴恐案件亲历者们共同的印象。“七八年前,莎车县的极端主义氛围已到了让人窒息的地步。”11月22日,荒地镇派出所所长杨明说。7年前,他是莎车县公安局交通警察大队民警。
2013年8月10日,一件正常交通事故的离奇处理过程,印证了杨明的说法。“艾力西湖镇发生了一起致死交通事故,有人员聚集,我们立刻前去处理。”杨明回忆说,“到现场一看,肇事司机已浑身是血,蹲在地上发抖。”杨明与同事准备将司机带回公安机关留置,以正常法律程序处理,但万没想到,人群开始攻击警车。
“暴徒拉坏警车门,强行把肇事司机拉下来,一路踢打,绑到路基下的一个电线杆子上,围着打,我们护在司机身边,遭到不少攻击。围攻的有200人以上,他们要对司机用宗教教法审判,实施石刑,就是用石头砸死他。”杨明说。
事态万分紧急,然而很快却以一种杨明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了。在时任莎车县县长艾海提·沙依提的授意下,艾力西湖镇一名叫加马力·恰瓦尔的所谓“宗教人士”来到现场,他一讲话,躁动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并逐渐疏散。“我觉得那时社会氛围已经畸形了。”杨明摇了摇头说,“我们是法治社会,法律范围内的事,居然要通过宗教方式来解决,感觉宗教大于国法了。”
这起交通案件远没有表面那样简单。围攻的闹事者中竟然没有受害人家属,全是与死者无关的人员。而一年后的“7·28”暴恐案件,挥刀砍向无辜群众的暴徒里,就有加马力·恰瓦尔的两个儿子。
“8·10”交通事故案只是当年莎车县极端主义氛围的缩影。那几年,该县极端主义氛围浓厚,涌现大量非法教经点,非法辍学学经情况普遍,宗教极端分子全面介入百姓婚丧嫁娶等世俗生活,并越来越强烈地对政府职能部门的日常运作,甚至司法、行政进行干预。
“就感觉后面有一股力量在默许和纵容。”时任莎车县公安局国内安全保卫大队大队长努尔麦麦提·吾布力说,“我们的群众信教不信法,那我们的根基靠谁?”
事实证明了努尔麦麦提的判断,“7·28”暴恐案件发生后,随着新疆反分裂斗争的深入开展,以时任莎车县县长艾海提·沙依提为首的“两面人”浮出水面。长期以来,他们暗中使用各种手段,推动极端主义氛围在莎车急速升温。
随着极端主义氛围越来越浓厚,境内外暴恐分子抓紧时机,相互勾连,组建团伙,酝酿暴恐。
2013年起,艾力西湖镇暴恐分子努拉买提·萨吾提在境外恐怖组织“东伊运”的遥控指挥下,不断组织人员观看收听暴恐音视频,进行体能训练和各项准备。
2014年7月下旬,艾力西湖镇及周边区域非法“台比力克”活动突然增加,街面上出现越来越多衣装诡异,骑着摩托车的年轻人……艾力西湖镇,山雨欲来。
那一晚,魔鬼在人间
尽管已时隔多年,“7·28”对很多家庭仍然是一场噩梦。其实,这一惨剧原本可避免。事后调查得知,从事发前一周开始,时任莎车县县长艾海提·沙依提已经连续三次得到线索,说艾力西湖区域将有大事发生,最近一次距事发前仅4小时,但他没采取任何行动,也未将情报转给相关部门。
在暴恐分子和“两面人”冰冷的目光中,2014年7月27日夜晚,以艾力西湖镇为中心,一场大规模的恐怖袭击,开始了。
27日深夜,由于被警方发现在进行非法“台比力克”活动,努拉买提·萨吾提(此案首犯)唯恐图谋败露,决定提前发动恐怖袭击。暴徒首先冲开艾力西湖镇亚喀塔木村村委会大门,企图杀掉“访惠聚”驻村工作队队员,发现人员已撤走后,就推倒国旗杆,开始放火。
紧接着,28日凌晨,艾力西湖镇派出所遇袭!民警开枪还击。镇政府遇袭!女干部爬上楼顶,男干部手持长矛,利用镇政府大门和两侧门楼上放置的石块,与暴徒进行殊死搏斗。
求救电话此起彼伏,时任莎车县政法委书记陈强带领的武装队伍,成为急赴现场的第一批处置力量。当他们驱散暴徒,冲进艾力西湖镇政府时,所有被解救出来的人抱头痛哭。
留下部分武装力量后,陈强继续带领队伍前往下一个地点。28日清晨5时,就在公路上,他们与暴徒正面相遇了。
“蒙着面,背上插着‘圣战’旗子,喊着口号拿着刀就冲过来了。”陈强果断下令进行处置,他们击退了第一拨暴徒。然而,电话又响了起来。
铁热克兰干村村委会遇袭!团结村村委会遇袭!其格勒克布隆村村委会遇袭!一地多点袭击的态势已形成,暴徒的凶残无以复加。
“一辆桑塔纳‘嗵’地一声就撞在我们车上了。过去一看,暴徒正在引爆车内的自制炸弹。这些人都被洗脑了,就想着殉教上天堂。”陈强说。在另一个地点,时任莎车县公安局国保大队大队长的努尔麦麦提·吾布力发现有暴徒开着拖拉机,把右脚绑在油门上,带着自制爆炸装置冲向警察。
这是一场殊死搏斗!基层干部群众舍身死守,暴徒冲击基层阵地、夺取基层政权的目的没有达成。他们很快就采取了更极端的做法。在其格勒克布隆村,陈强猛然发现,暴徒把裹挟来的妇女儿童推在最前面,自己手持刀斧和燃烧瓶,冲向政府武装力量。
“第一场、第二场、第三场、第四场战斗,都是蒙面暴徒拿着燃烧瓶在施暴,我们可以坚决击毙。但这次他们把女人和孩子推在前面,暴徒都站在后面,我们没法开枪。”陈强说,“就不停喊话,打震爆弹驱散人群。”
28日凌晨开始,巴莎公路出现暴徒。巴莎公路作为当地主干道,路长岔口多,暴徒在其中约五六公里的路段突然设置路障,那些在夜班车中酣眠的旅客,完全不知道自己正驶向地狱。
巴莎公路上被烧毁的车辆。资料图片
被暴徒烧毁的夜班客车。资料图片
面对枪林弹雨都未曾退缩的陈强,回忆起巴莎公路惨状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对不起他们!没办法面对!如果当时我的人多一点,救援速度再快一点……”
那晚,正当他带领武装力量通过巴莎公路时,暴徒用汽车撞击队伍,堵塞交通,陈强等人只能步行前往下一个求救点。就在这时,他们再次遇到了如潮水般涌来的暴徒。当陈强等人殊死搏斗时,另一伙暴徒绕到他们后面,拦下了巴莎公路上两辆夜班车。睡眼惺忪,不明就里的旅客一个个被拉下车,迎面而来的是斧头。
“有小孩,有年轻的女人,有商人,有司机,下来一个砍死一个,下来一个砍死一个,要不然就用点着的燃烧瓶砸到旅客身上,那喊声撕心裂肺!”陈强痛哭流涕,“可是我没办法啊,没办法啊!他们用车把我们这边挡着,一群一群的暴徒,过不去啊!你说我是什么感受?所以我不愿意回忆这件事,那是让人做噩梦的喊声!”
“巴莎公路上的人都是路过,和他们无冤无仇。因为再过一天就是肉孜节,都是赶着回家的人。好多车被砸烂烧毁,尸体在车里,在地上,人被烧得小小的。”时任莎车县公安局国保大队副教导员艾斯卡尔·孔多孜眼睛望向空荡处,“那是地狱!”
那一晚,魔鬼在人间!
直到28日清晨,路上还有车辆在燃烧。资料图片
作为一线处置力量的艾斯卡尔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在一次对峙时,对面四五百人,有暴徒,有被用刀斧裹挟的村民,最近时离我们就五六米。没有人下命令,我们就自己形成一个防线。艾海提穿着防弹衣站在最后,我当时还想他是县长不靠前指挥,怎么跑到后面去了。”
“后来才知道,我们围剿时,他把我们内部的事通过第三方给人家传过去,躲避我们的搜捕,还策划怎样发动第二次袭击呢。这不可怕吗?!如果当时我们这拨人死在里面了,怎么死的自己都不知道。”陈强说,“眼前的敌人我们看得见,身后的敌人什么时候使什么刀子,我们一概不知,这是多可怕的事!”
在增援力量未到达之前的数小时内,暴徒已夺走几十条人命,巴莎公路遇袭段火光冲天。那个不寻常的夜晚,陈强与战友屡次陷入死地;艾斯卡尔和同事一起与数倍于己的暴徒对峙战斗。人们在各自遇袭点就地拼死战斗,为后续增援力量到达赢得了宝贵时间。而直面暴徒毫不退缩的,除了武装人员还有很多干部群众。
一个司机的生死夜
在当年的新闻报道中,一位维吾尔族司机抱着一个女孩走向警察的画面,让很多人印象深刻。7年来,巴楚县巴楚镇货车司机肉孜·托合提安静地生活,从未向人说起自己的经历。当记者找到他时,当地的干部都大吃一惊。
站在艾力西湖镇诺其巴扎的路边,肉孜静静望着路面,周围汽车飞驰而过却浑然不觉。他的手在颤抖,手臂上一道深深的刺痕清晰可见。“腿上和腰上还有两处。”矮壮的肉孜指了指后脑勺,“这里被打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一个肉包了。”
“我开了5年大车,几乎去了中国所有地方。2014年7月27日,我拉了一车化肥从巴楚到莎车,28日凌晨1点多,我到了这里。”肉孜指了指前方说,“前面司机的车被拦下了,路上有火,我以为是交通事故,也停下车。”
剧变急生!“车前一下来了好多人,我有点懵。夏天,车窗开着,他们一长矛刺在我胳膊上,逼我下了车。”然后,肉孜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前面车上三个人,一个接一个被拉下车,一下车就被砍。用那种弯曲的镰刀,往脖子上一抹,血就溅到几米外的地方。司机和雇主先死,司机的老婆喊着救命跑到路对面,刚跨过小渠,就被一刀砍在后脖颈上,也倒了。”
这一切就在几秒内发生,肉孜根本来不及反应,立刻轮到了他。“他们让我拿个撬杠跟他们走,我骗他们说车上没有撬杠,立刻就有人在我腰上捅了两棍子,脸上也挨了一巴掌。”肉孜回忆,“他们又说你手上拿个东西跟我们走,我说为什么要拿,我不走。话还没说完,就有人一棍砸在我后脑上,‘砰’的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远处人影绰绰,身边已无暴徒。“他们以为我死了,就往前走了。”浑身是血的肉孜缓缓靠在一辆大车的后车轮边,喘着粗气。突然“扑通”一声,有什么从前方车门掉了下来。借着周围燃烧车辆的火光,肉孜看到那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她爸爸妈妈被杀时,她应该是在后座睡着了,歹徒没有发现。”肉孜眼圈泛红,“醒来迷迷糊糊找妈妈,车门开着,她就掉下来了,头先着地,直接没声音了。”
妈妈就在五六米外,可世上再也没有妈妈了!
一两分钟后,稍稍恢复体力的肉孜向女孩爬去。“我先把她拉到车底下。大概半小时左右,她发出了声音,我才知道她没死。”肉孜拉起女孩的腿,慢慢往自己车边挪。“我怕抱起来被人看见,就爬着拉着她走,一直拉到我的车底下,把车上的凉席拿下来盖住她的身子,然后与她拉开了距离。”
肉孜刚刚坐下,几个暴徒就从黑暗中走了过来。“他们问我刚拉的人在哪里,我说没拉人。”肉孜指了指喉咙,“心都到这儿了,就担心那孩子哭出来。因为是晚上,他们手里也没照明工具,找了半天没找到,就开始围着打我,说把人交出来,不然杀了我。”
肉孜蜷在地下,任凭棍棒拳脚加身,一声不吭。他在用生命为女孩争取时间,也许下一秒,就是那致命的一击。但攻击突然停止了,他被两个暴徒架起来,推推搡搡往前走,另外几人向前跑去,在那里,100多人的暴徒队伍停了下来,有两个人站在施暴队伍面前。
“争吵了一阵。”肉孜说,“然后暴徒开始打那两个人,往他们身上捅刀,架着他们往前走,走了一会儿两人就倒了。”
这位货车司机的妻子因躲在车内隐蔽处而生还,但她的丈夫已经被害。资料图片
在同一地点,与暴徒对峙的时任莎车县公安局国保大队大队长努尔麦麦提·吾布力发现暴徒队伍突然分开,从后面推上来两个人,都垂着头。仔细辨认后,他和战友们发现是墩巴克乡乡长吾拉木江·托呼提和乡纪委书记阿不都艾尼·吐尔地。“他们站了一会儿就倒了,后面我们才知道,他们每个人都身中十几刀。”努尔麦麦提说。
2014年7月28日清晨,路过艾力西湖镇的吾拉木江和阿不都艾尼遇到暴徒。他们本可绕行,但两人选择停车拦住暴徒,制止行凶,被当场杀害。他们的牺牲,让大家愤怒到了极点。“我们立刻开始依法处置。”努尔麦麦提说,“对方也带着爆炸物冲上来,要同归于尽。”
趁着混乱,肉孜悄悄脱离人群,想要回到小女孩身边,但一名暴徒立刻追了过来,举起长矛就向他刺去。“我想肯定是要死了,就打算抢过长矛,至少杀死一个坏人。”肉孜说。但紧接着,第二个人跑来,又一支长矛刺向了他。
肉孜死命抓住刺向他身体的两根长矛。“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大的劲儿,一直没松手。”他凭借意志力与暴徒周旋了半个小时,这是他今生为止最漫长的半个小时。“就在我快坚持不住的时候,突然开过来两辆装甲车,我才得救。”伴随着增援力量的陆续到达,暴徒最终被击溃。绝处逢生后,肉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小女孩,抱起交到了警察手里。那时已是28日清晨,阳光照向艾力西湖镇。
肉孜·托合提脱险后,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女孩走向警察。资料图片
不能忘却的纪念
7年时间一天天过去,艾力西湖镇重归平静。随着宗教极端思想得到有效整治,暴力恐怖主义被依法打击,莎车县这个上百万人口的大县社会秩序恢复稳定,人们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但“7·28”暴恐案件的记忆,人们难以忘记。
“阿不都艾尼牺牲后,他父亲哭了整整一个月,那之后老人家身体越来越差,2017年就去世了。”吐尔孙古丽·斯拉木静静望着丈夫的照片,那个英俊的小伙子正微笑看着她,她的泪水一下涌出眼眶,“我丈夫辛苦工作15年啊,经常一个月就回一次家!我恨暴徒!”
2021年,陈强赴麦盖提县担任县委书记。对脚下土地的挚爱,对暴恐分子的愤怒,对各族群众的热爱,都转化为他工作的动力。“新疆能有今天太不容易,各族干部群众真的付出了太多心血。当下的社会稳定,是无数人默默坚守和无私奉献的结果。”
7年前,肉孜·托合提把女孩抱起的那一刻,牵挂就成为一条长长的线,绵延至今。“她是印在我心里的小孩,现在她长高了吗?长大了吗?过得好不好?我就想看看她,视频也行。”没人知道,肉孜事后曾两次来到莎车,希望收养这个女孩,直到得知女孩被爷爷奶奶接走才放心。“那些暴徒,畜生都不会像他们一样。女孩的父母,还有我,是打他们了还是抢他们东西了?他们伤我,杀我,没有一点人性!”
采访结束时,本已转身的肉孜又停了一下,望向记者的眼睛:“我真心希望不再发生这样的事,希望所有人都不要忘记这次的教训。不能说这事儿已经结束了就忘了,这事儿不能忘啊,我到死都不会忘记!”(新疆日报记者 刘东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