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东北部的摇摆州宾夕法尼亚州，在最东部第一大城市费城经营一家小型汽修厂的黑人老板马克，虽然同时打着三份工，还是坚持参加了32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的集会，现场目睹子弹从他身旁近距离划过。
费城往西约80公里的兰开斯特县，自称保守派的本地人梅林格夫妇表示不会再为共和党投票。在剧烈的人口变动下，新移民人数正在超过当地人，没有大学学历的白人比例有所下降。
从兰开斯特县向西北开车约一个半小时，抵达作为美国工业制造代表的伯利恒钢铁公司，锈迹斑斑的塔楼和管道在阳光下暴晒，它所在的北安普顿县被称为摇摆州中的关键摇摆县，8年前从民主党转向共和党，4年前又从共和党转向民主党。
宾州伯利恒的工业遗迹。
从费城到葛底斯堡再到匹兹堡，宾州是美国的缩影；从经济多元的转型再到变化的人口结构，宾州又是如此复杂。
它拥有12万平方公里面积，下辖67个县，2020年人口超1300万，除了费城和匹兹堡这样的大城市，大部分是农村；而靠近新泽西州的农村，又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白人乡村。这导致宾州的选情很难预测。每次选举都有“得宾州者得天下”的说法。为了19张选举人票，两党候选人在宾州投入了大量的竞选努力。
“宾州的每个地方，每件小事都很重要。”宾州穆伦伯格学院舆论研究所所长、政治系教授克里斯托弗·P·伯里克（Christopher P. Borick）日前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形容该州选情的激烈程度。
打三份工依然紧巴巴
晚上12点，马克从宾州费城结束一天的最后一份工作，驱车回到6公里外的新泽西州哈登镇租住的公寓。
最近，马克深感苦恼——经济压力大到都长胖了，“甚至没办法发展一段稳定的感情。”他日前告诉澎湃新闻，自己今年已年过38岁。
马克（右）已年过38岁，忙得没时间谈恋爱。
目前，马克居住的哈登镇公寓每月租金在1000美元，相当于费城同类公寓房租的三分之一。（注：Zillow租金指数显示，美国大城市房租去年平均上涨了4.8%，达2048美元/月）
每天16个小时的工作时长已经占据了他的几乎所有生活：早上6点不到就要起床，驱车上班需要20分钟，从7点半到下午3点半，在费城一家汽修厂担任经理；下午会抽空照看自己新开的汽修厂的生意；晚上7点到12点，在一家餐厅担任助理经理；其他闲暇时间还会接点仓库装卸的私活。
尽管长期打着多份工，但马克在经济上仍觉不宽裕。新冠疫情前，他在奔驰汽车公司工作。疫情结束后，找工作的难度加大，马克花了半年时间，终于找到了费城汽修厂的工作，月薪3500美元。（注：截至2024年9月，费城的平均年薪约为70415美元）他于是自己开了一家汽修厂，但几个月经营下来，生意并不顺利，只能艰难维持。
“汽修生意不大好做，单是店铺的月租金就要7000美元。身兼多份工作虽然能为我每个月带来约8000美元的收入，但工资增速远跟不上食物、汽油价格的涨幅。”马克日前告诉澎湃新闻。
本文制图 王煜
“一份工作可能无法满足生存，大多数人为了生活会做两到三份工作。”在费城一所庇护学校（注：为没有合法文件的移民子女提供教育的学校）担任教师的玛里也有同感，她日前告诉澎湃新闻说，她的学生中近半数分别是亚洲裔和拉美裔，从学龄前到8年级各个年龄段都有。
“以我现在的资历，我的工作薪水已经很高了。”玛里目前住在南费城，一室户公寓价格在2000-2500美金左右，但生活成本的增加近来成为首要考虑的问题，她甚至尝试减少食物花费，过更节俭的生活。
“去年圣诞节朋友给我送了一只小猫，很难伺候，单是一袋14磅重的猫粮就要25美元……带宠物租房，房租会增加300美金。”
但玛里很喜欢费城，“很享受小时候的时光。”她说道，目前和妈妈一起住在费城。马克也认为，“费城的大多数人都很正派”，这座城市为周边的很多人提供了就业机会。
费城作为美国旧都，是东部的重要交通枢纽，连接了纽约和华盛顿。但与此同时，费城仍然是美国主要城市中最贫困的一员，20%的人口收入低于联邦贫困线。根据联邦最新数据，该市今年7月的失业率为5.1%，明显高于全州和全国的失业率。与此同时，与全国其他大都市相比，费城的通货膨胀率最高，为7.1%，而弗吉尼亚州里士满的通货膨胀率仅为2.3%。
数据显示，作为宾州最大的城市，费城40%的人口是黑人。美国本地媒体近日刊文特别关注费城的黑人社群及其诉求。该报道引述费城联邦储备银行（Federal Reserve Bank of Philadelphia）2023年的数据分析称，在该市的住房所有权及其所需的抵押贷款债务，教育及其通常所需的债务，为黑人居民带来的回报远不及为白人居民带来的回报。
危险之地与“庇护之城”
“在这座城市，美国黑人曾经蜂拥而至寻找机会。”美国当地媒体日前写道。
马克正是其中之一。他出生在一个经济条件一般的黑人家庭，一家五口人，爸爸在赌场工作，妈妈是护士。但他至今清晰记得，自己长大的地方——新泽西州樱桃山镇——是一个非常富有的小镇，居民多是律师、医生、商人、创业者，“当时我还曾经梦想着在这里安定下来。”
尽管家境贫穷导致他在学校和同学相处的经历并不愉快，但马克承认“在那里接受了很好的教育”，正是在那时阅读了讲述美国内战前黑奴悲惨命运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这本伟大的书”也让他“学会了（思考）自己承担起学习和消化很多美国历史的责任”。他在18岁考上了费城贝伦研究所（Berean）读商科，但因学费和贷款问题而辍学。
8年前（2016年）马克刚搬到哈登镇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个成家的好地方，历史悠久，生活成本低，而且镇上的很多居民都是前往费城或樱桃山工作，从事客户服务、销售、商人、股票经纪人之类的职位。
费城的love公园。
但近年来，他感觉“很多人搬走了”，经济不景气之下，不少人失业了，或者同时需要做多份工作。同时，“犯罪率肯定会受到经济低迷的影响（而增多）。”他说。
在费城，繁华的市中心周围是发展程度不一的郊区。正北边富人居住，环境与治安相对良好。但在南边，高犯罪率、药物滥用情况突出。
柬埔寨裔美国人尼尔与母亲住在费城南部。30年前，因躲避战乱而辗转来到费城定居，母子二人在2001年以2万美元的价格购置了这套房子。
“费城南部现在依然很危险。”目前在一家通讯公司工作的尼尔日前告诉澎湃新闻，他居住的社区每晚总能听到枪声，抢劫、谋杀、暴力袭击以及性侵犯是比较常见的犯罪现象，“不过，费城北部的治安也开始变得不好”，出现了毒品泛滥的问题。东北部的肯辛顿“已经失去了希望，许多人带着家人离开了，许多房屋被出售”。
尼尔回忆起初到费城南部时，帮派还会招收学生，拒绝加入就会被打。“我加入的帮派叫Bloods……但这只是我想成为一个普通学生的保护方式，（后来）我的大多数朋友都已经是帮派的‘头目’了，所以可以保护我。后来我没有通过正式入会的考验，并正常地完成了我的学业……我没有步入歧途，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的母亲（的教导）。”
历史上，费城又被称为“庇护之城”，众多移民和难民都会在这里避难。上世纪90年代，许多国家发生内战，美国接受了来自这些国家的难民；许多少数族裔罪犯也从墨西哥越过边境进入美国领土。如今，费城除了近40%的黑人，还有15%的西班牙裔。
“为了安全，我买了枪（有枪支许可），家里的门是金属门，门窗上也安装着金属条。”尼尔说。
同样住在费城的华人律师杰克逊将毒品的泛滥归罪于高失业率以及边境（移民）问题，而政府政策是诸多原因中的一个。杰克逊在2019年入籍美国，并注册为共和党选民，但在2020年和2024年选择支持民主党。
10月27日，美国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哈里斯在费城北部一家波多黎各餐厅停留期间，表示将成立“波多黎各工作组”，如当选，会通过增加联邦经费对房屋所有权和小企业进行援助，她还详细阐述了帮助家庭“积累代际财富”的计划，由此争取黑人和拉丁裔选民的支持。2020年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在费城赢得了81%的关键选票，占全州选票的10%以上。
在边境移民问题上，特朗普则更为强硬，不仅呼吁驱逐1500万移民，还要“留在墨西哥”（注：《移民保护协议》，该政策迫使寻求美国庇护的移民在墨西哥边境城市，等待审理庇护申请的美国法院听证）。这种言论也让其在宾州巴特勒市的集会上收获了不断的掌声。
马克在特朗普巴特勒市的集会上，当时枪击还没发生。
7月13日，马克正好在集会现场，他今年已经参加了32场特朗普的支持者集会。“就在他继续对我们谈论移民问题时，第一枪响起。”马克回忆说，子弹当时从特朗普头部近距离擦过。
经济下行、社会治安恶化，与大选季政治氛围愈发极端化交织在一起，日常生活所受影响也愈发凸显出现。
“我的白人邻居是老师。”马克回忆道，“几个月前，我们还互相指责，他说我站错了边，我需要好好想想。我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傻吗，其实我有自己的看法。他说‘这不是你的错，你肯定没受过教育’。他们的逻辑是，我没受过良好教育，所以才会支持特朗普。”
马克在车窗上张贴特朗普的头像。
最近，马克在社交平台发帖控诉，有人把他跟其他一些特朗普支持者的照片打印出来，张贴在外面的树上，试图诋毁他。
尽管遭遇过多次持枪抢劫，尼尔坚称自己不会离开费城，“费城是我的家，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们都在这里有回忆……我不会抛弃这座城市。”他说，而且“房价还在上升，现在我这套房子可以卖357000美元左右”。
“人们极度缺乏的东西”
位于费城西北300多公里的小镇谢菲尔德，是人们印象中“铁锈”地带的样子。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制造业和能源行业衰落，出现大量失业现象，年轻人不断外迁，迁到如佐治亚州等南部的阳光地带，人口不断减少。
“（宾州）北部和西部的农村地区，人口正在减少，并没有很多人迁入这些地区，这些地区也恰好是非常保守的地区。”穆伦伯格学院的伯里克教授日前告诉澎湃新闻，“这意味着这些变化其实开始对民主党有利，对共和党不利。”
但故事还有另一面。与马里兰州接壤的东南部兰开斯特县是著名的农业县，距费城100公里，也是美国最大的阿米什人社区所在地。
9月，美国媒体捕捉到了这样一幕：兰开斯特县的埃弗拉塔小镇迎来了第89届伊夫拉塔博览会的花车巡游环节。随着巡游进入尾声，当地居民布莱恩住所院落里的人群开始向民主党花车发出嘘声，但这些嘲笑声比以往少了很多。
按照当地人的说法，埃弗拉塔原本非常“保守和右倾”，但近来由于迁入了更多新移民，形势有所变化。“再过10年，新移民的人数也许将超过当地人的数量。”布莱恩说。
在宾州西部和北部农村县人口逐步减少的大背景下，该州东南部地区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兰开斯特吸纳就业人口最多的产业并非农业，而是医疗保健和社会援助（43461人），其次是制造业（42306人）和零售贸易（33342人）。
与此同时，当地相对较低的生活成本和宾州独特的税收制度吸引了不少其他地方的退休人员。
兰开斯特房价中位数约为20万美元，低于全美平均房价，食品、医疗保健、交通和其他生活费用则与全美平均水平保持一致。在这里，平均年龄55岁以上的老人社区正在迅速扩张，当地已建立138个退休社区中心，其中5个突破1000人的数量。
在兰开斯特，当地的移民庇护历史同样增加了少数族裔人口数量。几十年来，基督教团体在该地安置了数千名难民，其中包括柬埔寨人、索马里人、古巴人和不丹人。2024年2月，兰开斯特市议会一致通过了一项法令，禁止当地警察和任何市政府官员询问个人的移民身份，除非州或联邦法律或法院命令要求，或在刑事调查过程中有合理的必要。
拉美裔人口在增加，尽管没有大学学历的白人仍然占该县成年人口的大多数，但这一比例在2012年至2022年间有所下降。大学毕业生、退休人员和在职人员的数量增加了数千人。
政治系教授伯里克分析认为，在今年大选中，持大学学位的选民和没有大学学位的选民之间的分歧之大，可能将超越前几届选举。
“有大学学位的人绝大多数支持哈里斯和民主党，而没有大学学位的人更有可能支持特朗普和共和党。”伯利克说道。
宾州一些地区的人口正在增长，而他们往往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群体。这些较富裕的郊区位于宾州东南部，靠近马里兰州边境。
美国皮尤慈善信托基金会今年也重点关注了这一趋势，其最新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超过三分之一的25岁及以上的费城市民拥有学士学位。拥有学士学位的比例创历史新高，不过，这并没有反映在他们的工资收入上。
距离费城60多公里和纽约90多公里的北安普顿县，位于阿巴拉契亚山的利哈伊谷，如今因为大选“风向标”的头衔而吸引着外界的关注，成为摇摆州中的关键摇摆县。
2016年，北安普顿选民一改2008年和2012年支持民主党的态度，转向共和党。4年后，拜登拿下北安普顿县并顺利拿下宾州的19张选举人票。统计数据显示，1948年以来，历届总统当选者均赢得了该县的选票。
这里也曾是全美第二大钢铁生产公司——伯利恒钢铁公司的总部所在地，从19世纪初开始就是美国工业制造的代表。近年来，为了追求实惠的房价和更好的社区环境，一些纽约和费城居民涌入此地。与此同时，北安普顿县伯利恒市和邻近的阿伦敦的拉美裔人口也在不断增加——他们大多来自波多黎各和多米尼加共和国。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这些新移民帮助恢复了当地的人口增长，稳定了房地产市场，并为仓储和运输等新兴行业提供了劳动力。
北安普敦的选民构成包括年长的白人、农民以及更关注社会问题、教育和税收政策的郊区居民。伯里克教授便来自此地。他分析称，“这里有白人工人群体，也有伊斯顿和伯利恒等城市，还有郊区、农村和几所大学。北安普敦县位于纽约市和费城之间，是一个交通枢纽，居住着不少从事制造业的蓝领。”
2022年，制造业仍然占该地区经济的最大份额，创造了84亿美元的国内生产总值。根据美国劳工统计局的数据，拜登执政期间，利哈伊谷地区的制造业从业人员数量达到2005年以来的最高水平。今年1月，该行业就业人数为41200人。在特朗普执政期间，这一数字最高达到约40000人，之后全球疫情导致大量裁员。
伯里克认为，多元化的人口构成是北安普敦具备选举结果参照性的重要原因。他的直接感受是，今年邮件和竞选广告的数量、敲家门的次数比往届选举都多。
对于选举中的多元性和包容性，费城的黑人马克也有自己的看法和坚持，“8年前，不干涉别人投票给谁，是美国文化的一种传统。”他说，“但现在，干涉别人已经变成了一种趋势……不是试图让我改变想法，而是试图理解我是谁。”
“我认为这是（现在）人们极度缺乏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