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4日晚，美国白宫公布了特朗普第二任期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与特朗普第一任期强调“大国竞争”不同，2025版《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的核心不再是维系全球霸权这一“错误理念”，但同时也“必须阻止其他国家实现全球或地区主导”。这种“既要又要”战略目标的设定首当其冲的就是美国的同盟体系。而此报告几经易稿，从中可以看出诸多不连贯与内在矛盾的地方，这也给美国盟友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和心理冲击。美国同盟体系正在经历新的震荡与重塑。
“西半球优先”
特朗普第二任期的国家安全战略将西半球置于美国国家安全的核心地位，被称为“特朗普推论”。报告公开宣称，“美国必须在西半球保持主导地位，这是美国安全与繁荣的前提条件。”体现了特朗普第二任政府将更多资源集中于该地区的理念，也充分印证了特朗普政府今年在美洲政策上如此加大力度的动因。
在特朗普看来，西半球与美国本土安全密切相关。首先，移民问题是美国“西半球同盟”重塑的重要动因。特朗普将非法移民视为一场安全危机，因此需要通过多国合作来加以遏制。今年以来，美国采取胁迫与激励并重的政策，要求盟友支持其移民政策。如对阿根廷提供400亿美元的援助，对墨西哥则利用经济杠杆胁迫其执行特朗普政府的移民政策。就此而言，《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核心理念就是将遵守美国移民政策作为这些盟友获得美国经济支持的重要条件。
其次，塑造打击贩毒集团的同盟机制。报告将打击毒品恐怖分子、犯罪集团及其他跨国犯罪组织视为更为直接的敌人。为此，特朗普政府不惜动用武力，“有针对性地部署力量，保障边境安全并打击犯罪集团，包括在必要时使用致命武力”。为此，美国西半球的盟友需要建立起一系列打击贩毒行动的体系，包括“武器销售、情报共享和联合演习”。然而，这一显然为美国利益服务的部署并不会得到这些盟友的完全接受，过分军事化的行为会加剧国内政治的分化，甚至会出现动荡的局面。
再次，“去中国化”式的经济体系重组。特朗普政府认为西半球优先的重要举措是重塑其经济体系，以服务于美国的“再工业化”。因此，美国需要建立一套加强北美与南美的供应链，消除“中国影响”的机制，为此“美国政府将为美国公司识别该地区的战略收购和投资机会……（美）应与地区政府和企业合作，建设可扩展且具韧性的能源基础设施，投资关键矿产获取，并强化现有和未来的网络通信系统，充分发挥美国的加密和安全潜力”。与此同时，美国还将利用在金融和技术领域的杠杆，促使西半球国家拒绝接受外来所谓“不良援助”。从中可以看出，美国要将西半球塑造成为美“再工业化”且不受外部染指的制造业基地。
最后，加强美国在西半球的军事部署。美国将要求西半球盟友建立起联合指挥体系，以维护美国本土的安全。如“部署更适当的海岸警卫队和海军力量，以控制航道、阻止非法和不受欢迎的移民、减少人口和毒品贩运，并在危机中控制关键运输路线。”而这种一体化体系需要美国更多的军事投入，也意味着美国对西半球以外军事存在的收缩。为此，美国要求欧洲以及亚太地区盟友承担更多防务责任，而西半球的盟友则要进一步“去中国化”，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又将引起西半球国家，尤其是那些不愿内政被干涉国家的抵抗，因此“西半球优先”战略的可持续性是非常存疑的。
欧洲同盟体系的变革
2025年版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完全淡化了意识形态，用近乎工具性的视角定义盟友。要求盟友必须“为各自所在地区承担首要责任”，美国不会再为盟友承担主要成本，而盟友必须为美国服务。这在对欧洲盟友的态度上越发显明出来。
很显然，《国家安全战略报告》降低了美国对欧洲的重视程度。它明确指出，美国希望欧洲自行负责防务，暗示不会再有北约扩张，这意味着乌克兰无法加入北约。同时《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也认为，欧洲显然正面临“文明消亡的严峻前景”。“欧洲面临的更大问题包括：欧盟和其他跨国机构的行为损害政治自由和主权；移民政策正在改变欧洲大陆并引发冲突等。”美国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欧洲问题专家马克斯·贝格曼认为这份报告“实际上是向欧洲政治、欧洲领导人以及欧盟宣战。”
自冷战以来，美国是欧洲一体化和价值观坚定支持者。然而从这份报告中反映出美欧长期的自由主义价值观纽带已然破裂，这将深刻改变欧洲的政治版图。
新战略报告没有将俄罗斯作为欧洲长期的威胁，而是要通过外交达到与俄的战略稳定。这与拜登政府的欧洲战略存在重大差异。对于紧靠俄罗斯的欧洲盟友而言，一个失去美国支持的欧洲将如何单独面对俄罗斯？如何塑造世界多极化格局的一极？如何塑造地区稳定的能力？这些答案也将深刻影响乌克兰危机的发展以及未来欧洲的走向。
报告指出“欧洲必须打造真正的作战能力：包括防空和导弹防御、远程火力、后勤纵深、工业能力和国家韧性。其国防工业基础必须从分散的民族企业转变为一个协调一致的战略生态系统”。显然美国在欧洲的很多盟友认为应继续与俄进行对抗，这种对于威胁程度的认知偏差将成为美国与欧洲盟友的长期裂痕。如果俄乌谈判破裂，欧洲再武装化将势必成为未来欧洲最不稳定的因素。显然增加国防预算是远远不够的。
以上看出，欧洲的政治生态将得到重塑，其核心或将自立完善对俄的威慑，威慑已经不能再外包，而经济要保持自立，社会要更具韧性。显然，美国的欧洲盟友将无法再躺平在原有舒适的位置上了。
东亚盟友的抉择两难
美国企业研究所研究员费瑞安（Ryan Fedasiuk）认为新的战略报告显示出内在的不连贯与矛盾，更像是“白宫内部三个派系打成平手后的停火协议。即经济民族主义者、军事强硬派和交易型务实派。”“结果把文件弄得前后矛盾、逻辑割裂：既想和中国维持‘互利经济关系’，又要摆脱对中国供应链的依赖；既强调供应链独立、工业再造，又说要靠中国继续拉动美国经济增长；既要盟友多掏钱、多担责，又要靠同盟来遏制中国。这根本不是一个战略，而是三个方向挤在一起、互相牵制。”
显然这种混乱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报告几易其稿，对中国的定位随着中美关系的变化而调整，最终出现了报告自相矛盾的结论，这也让美国的东亚盟友陷入灾难性的境地。美国既要和中国保持稳定的关系，但又不许中国成为取代美国成为地区霸权，既要和中国做生意，又要纠集盟友在中国“核心利益中的核心”——台湾问题上形成围堵链条，维持美国无法单独构筑的“第一岛链”。报告非常突出台湾问题的重要性。强调美国及其盟友必须维持对中国的“军事优势”，但同时也重申美国不支持单方面改变台海现状，这一系列的表达会使美国的东亚盟友产生出不同的解读。
很明显，日本首相高市早苗最近涉台的错误言论是迎合这一报告的思维，即“台湾有事，就是美国盟友有事”，美国的东亚盟友需要积极进行军事干预。然而日本这一迎合美国的言论引起了中国的强大反制，不仅使日本震惊，也使希望稳定中美关系的特朗普立刻出来息事宁人，要求日本降低在涉台问题上的声调。显然既要维护中美关系的稳定，又要在台湾问题上对抗中国大陆是行不通的，其结果就是美国的盟友牺牲与中国关系，造成这些国家的利益严重受损。日本显然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韩国同样面临这一困境。近期美国驻韩国代办金凯文和海军上将达里尔·考德尔公开将韩国发展核动力潜艇与抗衡中国联系起来，明确表示希望韩国与美国目标保持一致。几十年来，美韩同盟对话的特点是私下协调和控制信号。即使在责任分担、战时作战指挥权移交或制裁机制等问题上出现分歧，沟通也始终保持谨慎和非公开，以保留回旋余地。但这次美国高官的公开表态显然开创了先例，显示美国正在为韩国做出战略规划。
尽管美国要求韩国参与进更广泛的“印太地区”事务，但李在明政府一直避免将发展和获取核动力潜艇明确地纳入与美国“印太战略”的联合威慑框架之中，显然是不想刺激中国。但近期美国政府官员的公开言论打破了韩国避免明确表态的缓冲地带，削弱了韩国自主空间。此次新战略报告的明确信号就是知会美国的东亚盟友，含糊其辞的时代已经过去，东亚同盟的重塑需要向美国公开且明确承诺。
未来美国东亚盟友的自主空间将受到进一步挤压。中美的战略博弈将对他们的政治经济产生更多制约。中国是韩国最为重要的贸易伙伴。为此韩国仍未就是否参与“协防台湾地区”与美达成公开共识，也拒绝公开对“驻韩美军战略灵活性”进行表态。然而美国不会停止对韩国的施压，韩国在军事体系改造和延伸威慑方面仍然依赖美国的支持。这也使韩国处于新的困境。目前韩国经济低迷，深化与美国同盟关系会以牺牲财政为代价，加剧因人口老龄化、经济增长放缓和福利需求而不断增长的财政限制。而染指台湾问题也将面临中国的强大反制，韩国或将成为中美战略博弈的前沿，韩国国内政治也将进一步分化和震荡。
综上，2025版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凸显出一个以“美国优先”为前提的同盟观，它将使美国同盟体系经历严重的震荡，也会加速世界多极化格局的到来。显然长期采取追随美国、“搭便车”，甚至与美国捆绑的盟友将面临新的对外战略转型，他们也许会忍耐未来的三年，期待“后特朗普时代”美国“同盟优先”战略的回归；也许将致力于塑造多极化新的一极；也许会采取抵制战略，选择与美国分道扬镳。无论如何，可以预见的是，未来世界将更为动荡，地区新旧交织的矛盾将会引发新一轮的冲突，新战略报告的可持续性将受到考验。
（李枏，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所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