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放风”重启核试验背后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李静
发于2020.6.08总第950期《中国新闻周刊》
过去的28年里,美国内达华核试验场一直作为国家安全遗址,接待游客造访。1992年9月,代号为“分裂者”核爆破成为美国历史上的第1032次核试验,也是迄今为止的最后一次。但如今,沉寂28年的内达华核试验场,或许将再次响起核爆声。
据美国《防务新闻》周刊报道,负责核事务的助理国防部长帮办德鲁·沃尔特5月26日称,一旦美国总统特朗普下达相关命令,美方就可以在“数月内”安排一次实弹核试验,地点就在内达华州。
美国媒体稍早前援引一位政府高级官员的话说,5月15日举行的一次国家安全会议围绕着美国数十年来首次核试验进行了讨论。特朗普在会上认为,美国展示迅速进行核试验的能力,可以促使俄罗斯和中国坐到谈判桌前,开展美国所期望的三边核谈判。
放出“巨大的魔兽”?
5月28日,俄罗斯外交部公开宣称,不排除美国正在为撤回在《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上的签字做准备。
1996年,联合国大会通过《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美国是签署国之一。《条约》规定,所有缔约国不进行任何核武器试验爆炸或任何其他核爆炸。尽管美国国会未正式批准通过《条约》,该条约也尚未生效,但禁止核试验已成为国际规范,所有拥有核武器的国家也都遵守暂停核试验的规定。
进入21世纪,并非《条约》签署国的朝鲜是唯一进行了核试验的国家。
特朗普上台后,“退群”和“退约”已经成为常态。一周前,特朗普宣布,美国将退出同俄罗斯和许多欧洲国家签署的《开放天空条约》。但与美国此前退出的多个条约不同,《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是几十年来国际核军控体系的基石,一旦失效将引发强烈的连锁反应,并且再难有回头路。
中国人民大学战略武器与军控问题专家吴日强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美国如重启核试验,产生的连锁效应会比以前特朗普退出的所有条约加一块还要大,等于把一个巨大的魔兽放了出来。”
从技术上看,核试验的主要作用是测试研制出的新型核武器,或者是验证现有核武器的可靠性。
在吴日强看来,如果是测试新型核武器,几个月的时间内去完成是不可能的,“除非美国早就偷摸研制好了,这个时间刚好要测试,但以美国的体制很难秘密做这个事情。”
今年2月公布的美国2021年财政预算提案中,提到了一种代号为W93的全新核弹头。这是自美国上世纪80年代研制出W88核弹头后首次提到的全新设计的W93核弹头。不过,这一新型核弹头尚处于规划探讨阶段。
德鲁·沃尔特也表示,几个月内就能执行的“极快的核爆试验”,能够收集的数据非常少,要进行更全面的核试验才能收集到大量有用的数据,但这可能需要花费数年的时间。
美国在1996年成为《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的第一个签署国之前,已经在1992年10月由时任总统老布什宣布中止核试验。在此之前,美国通常从核武库中抽样进行核爆炸试验,以确认该类型的核弹头是否处于完好状态。
为避免因为停止核试验而给核武器研发工作带来影响,并确保库存核武器的安全性和可靠性,美国于1995年开始启动核弹头“库存管理计划”(SSP),即在不进行核试验的条件下,采用超级计算机模拟、流体动力学试验、亚临界试验和周期性拆除等手段,保证库存核弹头的性能。这项工作由美国能源部的半独立机构——美国国家核安全局负责监督。
作为美国的三个国家级武器实验室,利弗莫尔实验室、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和桑迪娅实验室负责人每年都必须向美国国家核安全局以及总统提交评估报告,证明在未经测试的情况下核储备的安全性和可靠性。
前美国军备控制谈判代表、斯坦福大学弗里曼·斯波利国际研究所研究员史蒂文·皮斐尔几年前曾造访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该实验室主任对皮斐尔说,只要“库存管理计划”资金不中断,他就对美国无需进行核试验有信心。
美国也有一些老派的科学家不认为计算机模型模拟可以取代核试验,而美国国会当年没有批准签署《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除了党派、集团利益之争,也有这方面的担心。
根据洛斯阿拉莫斯等实验室官网发布的信息,美国1945年至1992年正式记录在案的1032次核试验的所有数据,以及运用计算机模拟试验后获取的所有数据,都纳入了这几个国家级实验室超级计算机的模拟模型。科学家们据此进行综合计算、研究,并利用实验室状态下的亚临界以及微型核聚变试验,来验证模拟的结果。计算机的模拟试验还可以研究核武器在异常环境下的行为,比如火灾或飞机失事。
史蒂文·皮斐尔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说,在真正进行核试验时,科学家们观察到了一些现象,但并不真正理解其背后的过程和原因。但通过“库存管理计划”的计算机模拟程序、设备和测试,例如双轴射线流体动力测试设备(一种功率强大的X射线设备),他们就能更好地理解这些事情的整个过程和原因。可以说,“库存管理计划”不但能保证核武库的安全性和可靠性,还让军工科学家掌握了许多他们过去没有、现在也无法从核试验中获得的知识。
事实上,美国早已不必进行如此多的核试验。根据联合国公布的数据,自1945年以来,至少有8个国家总共进行了大约2000次核试验,其中美国进行的核试验次数达1032次,比其他所有国家核试验次数的总和还多。也因此,美国是积累核试验数据最丰富的国家。
“美国的核试验次数使得它早已超过了技术曲线的上升阶段,进入平台期,这意味着通过更多核试验能获得的研究成果非常有限。” 吴日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美国在冷战时期的核试验,后来也更多是两个核大国军备竞赛压力下的威慑需要,而不是出于获取专业数据的需要。
“如今美国不再把俄罗斯当作真正的对手,这从美国不再与俄罗斯进行任何严肃的军控谈判就可看出端倪。”前白宫科技政策办公室助理主任、普林斯顿大学核物理与安全问题专家弗兰克·冯希珀尔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明年2月,美俄之间的最后一个双边军控协定《新削减战略武器条约》即将到期,俄方多次表示已经准备好无条件延长此条约,愿意接受包括其最先进武器在内的谈判,但美方始终不接茬。
“做蠢事的自由”
5月30日,联合国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组织已经对美国高级官员恢复核试验可能性的讨论表达了“深为关切”。该组织认为,一旦美国重启核试验,势必使其他国家失去不进行公开核试验的束缚,打破全球暂停核试验的状态。
吴日强说,哪怕美国什么也没干,“光这么一放风”,俄罗斯等国的核武器实验室肯定在准备自己的重启核试验方案。而重启核试验引发竞争,对美国来说“其实是亏的”。
美国的核专家们担心的正是这样的情况。美国凯托学会防务政策研究主管埃里克·戈麦斯认为,美国的核武器储备管理计划比俄罗斯的相关计划要好得多。在同样不进行试验的情况下,美国能获得的对武器的了解要比俄罗斯多。因此,美国若进行核试验,其他国家各自随后进行的核试验,对它们的武器设计者来说将非常有价值。
1988年,史蒂文·皮斐尔还是一名常驻莫斯科的外交官。在陪同一个美国代表团考察前苏联位于如今哈萨克斯坦境内的塞米巴拉金斯克核试验场时,前苏联陪同人员向他们展示了一口即将完工的核试验竖井,直径大约只有3英尺。代表团中一名来自内华达州核试验场的专家告诉史蒂文·皮斐尔,美国开凿的核试验竖井直径一般为9至11英尺,这使得测试上方的空间区域最大化,能够收集到毫微秒间转瞬即逝的海量数据。
三年后,前苏联就停止了核试验。冷战结束至今,俄罗斯也未再进行核试验。
史蒂文·皮斐尔表示,全面禁止核试验,将会在核武器和核反应领域把美国锁定在一个优势水平。而如果进行核试验,不但不能使中国和俄罗斯坐到谈判桌前,反而为其他国家重新进行核试验打开大门,并缩小同美国在核武器认知水平上的差距。
“我们为什么要让其他国家进行核试验并侵蚀我们的优势呢?” 史蒂文·皮斐尔说,“这完全是个愚蠢的主意。”
恢复核试验的提议,在美国政界也引发了广泛的批评。据《华盛顿邮报》报道,在5月15日的会议上,美国国家核安全管理局就坚决反对核试验。
美国前副总统、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在5月27日猛烈抨击了特朗普政府,称恢复核试验可能有助于三方会谈的说法是“妄想”,并表示此举可能反而会鼓励其他国家恢复对它们军事意义重大的核试验。
来自内达华州的民主党参议员杰姬·罗森也发表了声明,要求政府“立即就这一紧急问题进行通报。”
虽然面临国内外的激烈批评,但美国究竟是否会重启核试验,目前最大的变量是特朗普能否以这样理性的思维方式来看待这个问题。弗兰克·冯希珀尔对此感到悲观:“有了这届政府,我们在美国生活在一个颠倒的世界里。特朗普政府在军控领域的政策,是由一批想彻底破坏军控的人制定的,正如其教育政策是由不信任公立教育的人制定,环保政策是由不赞同环保的人制定,公共卫生政策是由不支持政府在该领域发挥作用的人制定。”
弗兰克·冯希珀尔认为,进行核试验的意见纯粹是出于政治考量,其动机是破坏每一项军控协议。而如果特朗普再次当选,有可能会出于纯粹反军控的原因,再进行一次核试验。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如此仇恨军备控制,也许他们就是反对所有对他们自由的限制,哪怕是做蠢事的自由。” 弗兰克·冯希珀尔对《中国新闻周刊》感慨道。
《中国新闻周刊》2020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