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建筑是城市建设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往往作为地标代表城市形象。在满足功能、形式等基本需求之外,文化建筑面对人群、城市、周边环境应该具有怎样的姿态?中国当代建筑师需要面对来自经济,文化,政策等各方面怎样的挑战,又能创造哪些全新的可能性?
澎湃新闻获悉,OPEN建筑事务所的新书《Reinventing Cultural Architecture: A Radical Vision by OPEN》(重塑文化建筑,OPEN的创新愿景)日前出版,并面向全球发行。书中收录了UCCA沙丘美术馆、上海油罐艺术中心、深圳坪山大剧院、山谷音乐厅等6个该事务所近年来的公共文化建筑作品。
近日,建筑学者、评论家、策展人在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该书首发式上围绕“Reinventing(重塑)”,以《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化建筑?》为题,就如何重塑文化建筑、“建筑会被杀死吗”、何为“激进的诗意”等话题进行了探讨。
UCCA沙丘美术馆。 摄影:吴清山
《Reinventing Cultural Architecture: A Radical Vision by OPEN》(重塑文化建筑,OPEN的创新愿景)选择六个极具多样性和代表性的文化建筑,场地覆盖山地、海边、市中心、新城、旧城更新等多种环境,包括教育、剧场、美术馆、音乐厅等各种类型。作者结合自身城市规划的教育背景,跨地域的学习和生活经验,以及对于文化建筑的思考,不断地向事务所创始合伙人李虎和黄文菁提出问题、回顾项目过程、挖掘隐含信息。书中,设计过程和建造细节被清晰地展示出来,草图,分析图、平面和照片构成对于项目过程的完整叙述。
《Reinventing Cultural Architecture: A Radical Vision by OPEN》(重塑文化建筑,OPEN的创新愿景)书影
在对谈开篇,OPEN建筑事务所创始合伙人黄文菁说:“这本书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作品集,也不是一本建筑画册。因为西方人看中国的建筑实践,常常带着关于美学和地域的成见,却很难看到我们这一代建筑师所面对的社会、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的挑战,以及这些复杂挑战后所蕴含的可能性。所以我们在最初就与本书作者Catherine Shaw达成共识,希望通过这本书展示项目背后的故事。”黄文菁说。
《Reinventing Cultural Architecture: A Radical Vision by OPEN》(重塑文化建筑,OPEN的创新愿景)内页
以UCCA沙丘美术馆、上海油罐艺术中心、深圳坪山大剧院、山谷音乐厅等6个项目为契机,OPEN创始合伙人李虎和黄文菁;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院长李翔宁;建筑与城市研究学者、清华大学副教授周榕;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馆长兼CEO田霏宇以及《卷宗Wallpaper*》编辑总监邓圆也展开对谈。
建筑会被杀死吗?
邓圆也:非常遗憾青锋老师不能来到现场,但我们提前向他征集了一个问题——建筑会被杀死吗?
周榕:在西罗马帝国覆灭之后,欧洲长期处于识字率低的状态,有时候国王和贵族都不认字。对世界大量的认识保存在建筑里面。雕刻,绘画包括建筑细节的塑造记载了大量的信息。建筑是石头的史书就出自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他说人对于世界的情感和对人生的想象凝固在建筑里面。在古登堡印刷术发明以后,欧洲人识字了。书籍取代了建筑作为信息载体的相当一大部分功能,建筑在文化生活中的位置在弱化。但是现在书籍已经在被屏幕杀死,不再是我们承载信息和组织信息的核心枢纽,所以建筑的不可替代浮现出来。书籍被杀死后,我们发现原来自己对于文化的理解很狭隘。今天由于媒介的丰富,文化的面貌、载体发生很多变化,我们对文化的思维和想象空间打开。以前文字霸权裂开很多缝隙,建筑反而有新的机会出现。
山谷音乐厅。 摄影:Jonathan Leijonhufvud
李翔宁:我不认同什么杀死什么。经常有人说影像杀死文学,媒体杀死诗歌。谈到生和死,对于建筑学的内在意义来说,有人认为死的建筑是好的。很多建筑师拍照都不希望房子里有人,不希望人来使用,都趁着没人来拍照。我很高兴地看到李虎喜欢看建筑当中人的状态。如果建筑本身作为物质可以消失,但是空间使用和生活状态对人能起到某种潜移默化的影响的话,建筑可以死,精神传递下来。
在我看来,OPEN的作品更接近于极少主义的大地艺术,大地景观的状态。OPEN谈的生活是剥离了建筑本身,更广泛意义上人对建筑空间的使用,以及人和景观和自然的关系。这个是他们作品中特别的东西。好像他的作品都不愿意和别的作品挨着。正是由于建筑和建筑之间关系的离场,使得空间更多留给建筑和人,人和自然的关系。
时光塔 ©OPEN
黄文菁:我很愿意拥抱新鲜事物。文化很宽泛,艺术有很多种形式,承载文化的媒介有很多种。我们这个时代要容纳多变性和多样性。沙丘作为一个不典型的美术馆,对田馆长来说一定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它不是为架上艺术设计的美术馆,而是一个很特别的空间,挑战艺术家的边界,如同新时代的艺术家也在挑战艺术的边界。这些是有趣的社会现象的发展。文化建筑有它专业的地方,也有极大的自由性。我们必须非常的自律,设计文化建筑在把握不同空间专业度的同时,希望它能跳出文化建筑的局限,把文化带给更多人。
《Reinventing Cultural Architecture: A Radical Vision by OPEN》(重塑文化建筑,OPEN的创新愿景)内页
田霏宇:去年UCCA在整理使命愿景和价值观,最终我们提出——持续让好艺术影响更多的人。讨论媒介更新迭代的逻辑还不如讨论相对普遍和新型的形态:当下一切都成为体验。无论线上、线下,观众期望和展览的关系,或者和任何文化产出的关系和以前不太一样。建筑师不管初心如何,最后一定要构建一个体验出来,这个是沙丘美术馆的特别之处。我非常清楚很多人去沙丘,看展览和看建筑一样重要,我们希望能够让大家感受到建筑本身的魅力。在古根海姆,大家流传着一句口头禅:不管这个展览有多少个联合策展人,还有一位是赖特。因为整个建筑地面6度倾斜,所以它有自己的挂展系统,展览有一种与建筑对话的气氛。沙丘美术馆开馆近5年了,它的空间的属性和逻辑已经被观众熟知了。这里的展览不完全是按照策展逻辑,而是让艺术家和建筑空间产生联系。相关的项目一直在照顾和考虑观众,参与者的体验和感受。
UCCA沙丘美术馆。 摄影:在野照物
李虎:我一般在公共讲座里不谈专业性,那是因为平时占据我们更多时间的是解决事情。空间的专业性很重要。20年前我听艾森曼的讲座,他提出两个词necessity和adequacy。好的建筑必须先满足necessity,但是空间做得非常好用和非常专业并不足够。
我的确知道很多建筑师不喜欢照片里有人,但是对于我们来说必须有人存在。我们的建筑还是为人而设计的。建筑要有生命,没有人就没有生命。我们独立以后做的第一个美术馆是油罐,因为我们没有机会做一个正统,正规的美术馆。之前获得的都是一些特别的机会,更有挑战,更刺激,可以做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目前我们在青岛在做一个相对来说正统的美术馆,也很期待能有什么突破。
上海油罐艺术中心。 摄影:一勺景观摄影
李翔宁:说起来,油罐还和我有些渊源。我们最早做西岸双年展的时候,油罐是准备拆掉的。我们那届双年展在油罐做了很多声音艺术,后来觉得可以做个美术馆。(李虎:对,油罐的第一刀是你们切的。)建筑师的职业非常有意思,由于各种各样的机缘巧合,在某个关键的节点出现一个事件,之后的实践方向完全不一样。做油罐的时候你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这是职业生涯某一种路径的开启。在早年的北京四中里还是看得到Steven Holl事务所的影响。后来沙丘和油罐由于先天的限定,你们原来的血液当中既有的Steven Holl的东西无法发挥,这时自己的东西就长起来了。这很关键。
何为激进的诗意?
邓圆也:激进的诗意最终究竟是由谁来完成的?建筑竣工时是激进的诗意,最后真正的使用者和运营者可能会取消建筑师的设计,反之亦然。建筑师在文化行动当中无法完成全生命周期,是不是这个职业无法避免的命题?
李虎:无法避免听着太悲观,我认为这恰恰是留有更多的可能性。我们的宣言里提到一句话:建筑完成那一天,它的生命刚刚开始。建筑的生命力和魅力要在后面的使用中展示出来。
激进和诗意是我们工作中相互平衡的力量,内在的信念,也是我们评价标准。建筑不能只有诗意,只有激进也可能非常糟糕,二者共存的微妙平衡是我们的追求,文化建筑是达到这点的最好的机会。诗意不是煽情,而是体验,是微观上的关怀。比如在设计强度很大的时候,我们依然会去定制门把手。
黄文菁:激进的诗意不是在描述一种静止的画面,而是我们试图达到的状态。就像生命一样,不断变化,不断成长。激进是对每一件事颠覆既有的成见,发现它之前没有被看到,没有被注意到的可能性。这是建筑实践一直让我们充满动力的原因。诗意是尽量接近精神上的,智识上的美好的状态。建筑不能从一个角度或者从照片上看,而是在时间中、空间中、不断变化中去体会。所以使用者在这个过程中非常重要。我现阶段很难体会很多建筑师热爱建筑的废墟感。我希望建筑通过使用者的生命力去完成它。
山谷音乐厅。 摄影:Jonathan Leijonhufvud
李翔宁:他们(李虎和黄文菁)觉得诗意很多时候被庸俗化,其实诗意在很多语境下本身就具有激进的成分。巴塔耶曾说现代建筑的诗意,生命展开的过程就在于它不断衰败的过程中。建筑师总觉得希望自己的建筑是死的,一个是希望不要有人,另一个是希望我的建筑不要破败,在巴塔耶看来,建筑会衰老,颓败,就像一个老人。生命的宝贵就在于短暂。如果人不死,生命就失去了价值,建筑也是这样。
周榕:我觉得激进的诗意很有趣,它本身自我矛盾,像阴阳鱼一样。在我看来,激进是种态度,而非形式;诗意在你们作品里反映为自我克制。换一个对偶的描述:我们的时代激进的诗意很少,更多的是平庸的嘶吼。大家自觉在做大量的网红建筑,讨好、谄媚、吸引眼球,态度极其平庸,但是下手特别狠,疯狂嘶吼。这样一对比,激进的诗意的魅力就出来了。对于整个世界的观法是激进的态度,不甘于平庸,但是出手十分克制。这里面有更复杂的维度。只有歌词而没有诗大约是我们时代的困境。
深圳坪山大剧院。 摄影:曾天培
文化建筑的未来与建筑文化的辨析
邓圆也:文化建筑的委任一部分来自私人业主,一部分是政府的文化地标项目。私人项目从设计到落地需要面对比如市场、资本、文化导向的变化;政府的文化地标项目落地的成功率更高,但是表达受限,流程繁琐。就我们的观察,在之前的五到十年,文化地标有热度,未来五年热度会逐渐下降。你们认为文化建筑在新的设计周期面临怎样的困境和机遇,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李虎:我们还是一种边缘的状态,充满偶然性,但很有趣。近期的变化是做文化建筑的私人业主越来越少。文化建筑的主体是政府不难理解,政府出资建设运营的文化建筑理论上说应该更纯粹,因为没有那么多商业考量。但如何让它运营得有生命力是我们工作中特别主动思考的部分,不能一厢情愿地认为我盖了文化建筑,它就会好好活着,会运营得很好,会有影响力。这些不会自动发生,有很多问题需要在设计中解决。很幸运,有些业主真的会听我们的想法,大家一起竭尽全力找到一种可持续的生命力。
青浦平和图书剧场。 摄影:Jonathan Leijonhufvud
黄文菁:我没有一个很好的答案。这是我们的工作很困难的部分。我们创造出来的建筑作品背后被杀死的方案有无数,大约是1:10的成活率。从个性、经验、热爱的角度来说,我们觉得自己比较擅长公共文化项目,过程会有很多困难,运气好碰到愿意一起努力的业主。随着建成项目越来越多,我们得到更多信任。其实实践环境也没有年轻人认为的那么悲观,还是有很多有追求的人还在不断做事情,所以我想还是把你相信的东西做下去。
李翔宁:可以讨论一下“什么是文化建筑”。通常我们认为文化建筑是功能用于文化的建筑,但建筑本身就是一种文化。不同的业主对于文化建筑的诉求不同。UCCA田馆长的目标指向文化,大部分政府项目的目标指向建筑。对于政府来说房子造好,任务完成,对于运营不太关心。有的建筑师很喜欢做政府项目,因为有些地标可以有充足的预算。反过来说,不是只有文化类建筑是文化建筑、能对文化有贡献。包括沙丘,我自己感觉也可以做海边餐厅,但即使它是一个餐厅,也能够传递建筑文化信息。其实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化建筑,不是单纯指文化类建筑,而是建筑应该为文化做什么贡献。就像你们的油罐,本来也不是文化建筑,未来也有可能变成市场。
周榕:我们的主题是文化建筑,其实这个概念没经过讨论。我觉得文化建筑有三种不同的态度。第一种文化类型建筑,是文化的容器,当然经常是容器有了,文化没有。往往政府部门会用这个滤镜看待文化建筑,觉得只有美术馆、博物馆、剧场才叫文化建筑,这个定义很狭隘。我们判断文化建筑的标尺是好不好用。有时候建筑师和策展人是天敌,策展人关心建筑好不好用。沙丘从传统美术馆角度来说肯定不好用,但是它的价值在于每个艺术品在里面特别生动,这是不同的观法。如果把文化建筑理解为文化类型的建筑,类型学的思维肯定会禁锢我们——好不好用,看上去像不像个美术馆,这是第一种价值态度。
第二种价值态度是知识分子的态度,学术的态度——看上去有没有文化。这个思路把建筑纳入系统化的文化解释结构中,能不能找到位置。如果找不到,就不被认为有文化。这是第二种态度,把文化看作是抽象的系统,抽象的存在物。建筑具体需要被迅速抽象化,用文字描述、解释、概括,然后插入系统中去,所以必须留好文化接口。
第三种就是OPEN的态度,重新定义文化。什么是文化?文化就是有意思,兴致勃勃地在世界上活下去的理由,这才是文化的本质。我觉得OPEN的建筑起到这个作用。这个世界有你们创造的多出来的东西。因为它多出来,所以它再不可能少了。这是时代的辩证法和文化的辩证法。至少今天放出来的六个建筑多少都有这种能力。文化就是多出来的东西。世界当然因为滥竽充数的建筑而非常无聊,我们的世界也可以因为有一些建筑的存在变得很有趣,很神秘,有些不可言说的东西。
三种不同的文化观带来三种对于文化建筑的评价标尺。如果我们要讨论下去的话,我们要选在哪个维度上讨论,我还是希望能更多讨论OPEN的创造到底让世界多了些什么,这是我感兴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