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村庄、河流以及正在消失和已经消失的渔事与捕鱼工具,构成了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出版的刘春龙《故乡渔事》温暖而让人惆怅的背景,而有意味的是,《故乡渔事》所配的50多幅水墨画作也同样见出浓郁的水乡风情。
《故乡渔事》中的文与画,都在释“渔”,篦篈、罾、闸箔、鱼槽、钓筒……正如一些评论所言,渔人与鱼画是两种风格,鱼画表现的鱼,而渔人表现的是捕鱼的人,是对传统捕捞技艺的记录。这些“渔文”与“渔画”着眼于里下河的风土人情,以“渔事”作为表现的对象,诸如与捕鱼相关的五花八门的工具以及各种奇门异巧,绝不仅仅是乡愁,而是有种内在的辽阔和宽厚,是嫁接在深厚的文化传统之上的灵与美,也是对中国水乡非物质遗产的打捞与呈现。
7月5日,由泰州市作家协会、兴化市作家协会、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联合主办,兴化市新华书店承办的刘春龙新作《故乡渔事》首发式暨读者见面会在该市新华书店举行,这也是第十三届江苏书展兴化分会场的最后一场活动。泰州市文联主席、作协主席庞余亮、兴化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陈林峰、广西师大出版社、泰州晚报等相关负责人等参加首发式并发言。
澎湃新闻特选刊其中部分文与画及知名作家阿来撰写的序言。
《打簖》 图 李劲松
打簖
渔家有句俗语,叫“勤扳罾,懒打簖”。这话的意思是说,扳罾一定要勤快,而打簖是可以偷懒的。如此说来,打簖似乎是一劳永逸了。春头上把簖打好,只等着每天收获就是了。事实上,我们看到的簖也的确是一年到头固定在那儿的,除了簖旁停只渔船或是搭个渔棚,并不见渔人忙着什么。果真如此吗?未必。只是打簖人的艰辛,我们不常看到罢了。起初的簖是芦苇编织的,只能打在小河小沟里,虽少来往船只,但也容易受损。后来渔人改用竹箔,把劈开的竹条编成箔子,安插在河道上,再用粗壮的竹篙稳固。现在的簖又变样了,材料大都是塑料网片,虽比过去省事,又常跟缳袋连在一起,但这已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簖了。这固然是社会的进步,可我依旧怀念竹簖时代。不管它是哪种材料哪种形式,簖的最大功能就是设置机关,又称鱼道,以阻挡鱼蟹的前行,诱使其进入“陷阱”。所以,人们又形象地把簖称之为“八卦阵”或“迷魂阵”。
你要问里下河的簖有多宽,渔人只告诉你,河有多宽簖有多宽。那簖要把整个河面拦截起来,中间留有一定距离的口门,口门的竹箔与水面大致相平,以方便船只通行;左右则是对称的鱼道,鱼道的竹箔要高出水面很多。鱼在游动或蟹在爬行时,碰到竹箔挡了去路,自会顺着竹箔寻找出口,不经意间就会进入渔人设置的机关,也就是鱼道了,最后归集到“篓儿”里。游进的鱼也好,爬进的蟹也罢,几乎不可能再逃出来,渔人只需在清晨用捞海从篓儿里捞鱼就是了。我讲的当然是竹簖了,网簖就简单许多,只需拎起缳袋倒鱼就行了。有时,渔人还会在簖的两边配上“跳箔”,挂起一张网,斜斜地插上几根涂白了的篾片。鱼儿游近“跳箔”附近时,感觉到晃晃的白光,以为是湍急的流水,本能地跳跃起来,一跳也就跳进了网里。
打簖也有忙的时候,那是黄梅或重阳时节。黄梅时节,正是里下河的汛期,连绵不断的雨扩充了水体,也刺激着鱼儿。鱼儿骚动起来,是那种少有的亢奋,常会成群结队,溯水而行。这正是渔人所希望的,他们会加固簖箔,理好鱼道,慷慨地接受老天的馈赠。
另一个时节则是重阳前后了,那倒不是捕鱼,而是捕蟹。成熟了的螃蟹不会在内河水体里自然繁殖,它们要洄游到海水淡水交汇处的长江口去。这时的螃蟹仿佛被施了某种魔法,只顾埋头向前,遇坎爬坎,遇簖翻簖。渔人就要在“篓儿”上加上一层盖网,但就这样也保不准有螃蟹翻过簖箔的,鱼儿也一样,跃过簖口是常有的事。因此,渔家又有“千罾万簖,捕不到一半”之说。
阿英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残阳映鱼簖,尤其具有画图风味”。关于簖的记忆,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却是在一个朗朗的月夜,驾船过簖,见簖口挂着两盏马灯,隐隐约约,听竹箔滑过船底的声响,嘎嚓嚓嚓——疑似梦境,恍若隔世。不管是残阳下的还是月夜里的,簖确乎已成为水乡的一种意象了。
重读唐陆龟蒙的《渔具诗》,见有“沪,吴人今谓之簖”一句,我总觉得这种说法不太严谨。沪虽说也是一种捕鱼的竹栅,但与簖还是有区别的。沪设在江边或海边,长短不限,依赖涨潮落潮而收获。簖则打在内河里,拦截整个河道,基本不受水情影响。从这件事说开去,古人的话也不一定全对。
钓䱗鱼
乡下孩子几乎都有钓䱗鱼的经历。这似乎是捕钓的基础课,学会了钓䱗鱼,其他方式的捕钓也就触类旁通了。
䱗鱼,也叫䱗鲦,是最为常见的一种小型淡水鱼了。里下河水乡的哪一条河道里没有䱗鱼呢?成趟的,闲散的,大个的,小不点的,多了去了。如果要问水乡的孩子,你认识的第一种鱼是什么,你钓的第一种鱼又是什么,他们十有八九会说同一种鱼——䱗鱼。这一点也不奇怪。记得小时候去河边淘米,刚把淘箩放到水里,䱗鱼就闻着米香围过来了,摁下淘箩,等一等,再猛地一提,少不了会有几条䱗鱼。这自然是闹着玩的,想要过把瘾,那就得去钓了。
钓䱗鱼于孩子们而言,又恰恰是无师自通的。从妈妈的针线匾里偷一根缝衣针和一截纳鞋底的棉线,把缝衣针在油灯上烧红了弯成鱼钩,再从屋后的草垛上抽一根芦柴作钓竿,棉线穿过针鼻打个结,系到芦柴上,这钓具就成了。浮子要不要无所谓,反正一眼就能看到䱗鱼是否上钩。诱饵是必不可少的,蚂蚱、苍蝇、蚯蚓都行,找不到这些了,也可揭开锅盖,抓个饭团,用饭粒作饵。
河埠头是钓䱗鱼的最好地方。许是淘米洗菜给它们提供了饵料,要不就是天性也爱热闹,䱗鱼喜欢聚集在河埠头周围。孩子们拿着简易钓具,或站在河岸边,或蹲在埠头上,见着䱗鱼,把钩抛过去,䱗鱼不假思索,逮着就吃,这时将钩一提,䱗鱼就钓着了。
河埠头钓䱗鱼好是好,可常常惹来大人的斥责,碍手碍脚的。再说老在一个地方钓也没意思,孩子们会到别处去,小桥下,谷场边,菱塘里,也是蛮不错的。在这些地方钓䱗鱼,孩子们就有点放肆了。他们抓起一把碎泥撒到河里,䱗鱼听到声响就游过来了,以为会有吃的,可转了转,并没什么。正欲离开,眼前忽然出现美味,䱗鱼哪知是诱饵呢,自想饱餐一顿,稀里糊涂就上了钩。
有时,孩子们也会来点恶作剧,当然是男孩子了。他们看到对面来了几个女孩,就从裤裆里掏出小鸡鸡,往河里撒尿,比试谁尿得更远,谁尿得更高。女孩儿有的羞红了脸,躲得远远的;有的刮着鼻子,一个劲地说着,丑煞咯丑煞咯;还有胆大一点的折根树枝,挥舞着冲过来,佯装要打。男孩们半是讨饶,说下次不了;半是狡辩,我这是引䱗鱼呢。你还别说,一泡尿真的把䱗鱼引来了,孩子们也不打闹了,赶快钓鱼去。
因为是缝衣针做的,这样的鱼钩也就没有倒须,䱗鱼经常脱钩。虽说挑担换糖的就有倒须钩卖,也就两分钱一把,可孩子们舍不得花钱买,也不敢跟爸妈要。有人就从家里“偷”来鸡蛋换鱼钩,一个鸡蛋五分钱,可以换三把鱼钩。换糖人经不住央求,给多“饶”了点。
用上了洋玩意,那就顺当多了,可以作一次钓䱗鱼的远行。沿着河道,一路钓去,再难见鱼儿脱钩了,一饵一条,一饵数条,是常有的事。偶尔也会看到浮在水面“晒阳”的“黑鱼屌儿”,把“挽”着诱饵的鱼钩甩在它的前头,小黑鱼“腾”的一下就吞钩了。
钓来的䱗鱼是不卖的,大都腌了晒干,或放在饭锅里“炖”,或放在锅膛里“烤”,香得很呢。
过不了几年,孩子们就不屑于钓䱗鱼了,觉得自己已经长大,该玩玩别的钓法,钓别的鱼了。
摸“呆子”
这里的“呆子”,可不是说人的,而是指一种鱼,俗称虎头呆子,又叫虎头鲨,学名沙塘鳢。叫它呆子,自有道理。也许是因为长相傻里吧唧的,也许是因为性子懒懒散散的,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吧。你看啊,黑乎乎的体色,短胖的个头,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再看它缓慢的动作,爱理不理的,受了惊吓即便跑了,过会儿还回到原处,免不了送了性命,这不是呆子又是什么?
知晓了这种呆性,我们小时候没少摸过虎头鲨,从油菜花开一直摸到秋季开学。有时去荒田拾田螺,常看到水洼里有虎头鲨,趴在一片水草青苔中间慵懒地晒着太阳。有人来了,也不见动静。当你伸手去捉时,它才好像刚醒过来,摇着尾巴钻到别处。你只要看准它的游动路线,顺着摸过去,少有落空的。这样摸虎头鲨,因为看到了目标,摸起来也就不算过瘾。我们玩得最多的是在水码头上摸虎头鲨。
村庄的水码头是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钓鱼、游泳、打水漂……再没东西玩了,可以干坐着“相呆”。这水码头多种多样,有的是在水中打两根木桩,上面搭块木板就行了;有的是水泥浇注的,浮在水面上,俗称“滂鼓”;有的砖砌石垒,一级一级的……这样的水码头因了流水和船浪的冲刷,或许本身就有鱼虾寻食做窝的缘故,砖石缝渐渐扩大,常有像虎头鲨这类的鱼儿藏在其中。好像并不要谁教,水乡孩子都会摸虎头鲨。这原本就是一种游戏嘛,没什么考究的。
记得那时还在上小学,学校边上有座小桥,小桥下就有一个水码头,我常在课间一个人偷偷跑去摸虎头鲨。沿着水下的砖石缝慢慢摸过去,常会摸到一层滑腻腻、软绵绵的东西,那是虎头鲨产下的鱼卵。摸到鱼卵,也就知道肯定有鱼了,抠下一点鱼卵,看看成色,可以猜出“护窠”的虎头鲨凶不凶。如果鱼卵亮晶晶的,这是刚产下的,此时的虎头鲨或许因为繁殖消耗了体力,一般不是太凶;如果看到了黑点,这表明小鱼快孵化出来了,此时摸虎头鲨,可要小心了,说不定会把你的手指咬出血来。虎头鲨都是头朝外,时刻提防着一切来犯者。当你伸手去摸时,它自然以为来了“敌人”,总是毫不犹豫地一口去咬,咬着的常常是中指,这时赶紧摁着不动,手指并拢抓住它的头就行了。一个窠穴里有两条虎头鲨,先摸到的大都是小的,公的,后摸到的才是大的,母的。虎头鲨的嘴唇像个锯齿,小点的咬着了,手指上会留下细细的牙痕,其实一点也不疼,只是有一种怪怪的痒。可碰上大个的,尤其是小鱼快孵化出来时,一旦被咬着,那就不好受了。我就见过有一同学没在意,正洋洋自得地炫耀自己的收获,忽然猛一缩手,脸都吓白了,把咬在手指上的虎头鲨一顿乱甩,他以为被蛇咬了。有时没留神,一条虎头鲨从手指间跑了,别着急,只要它的卵还在,虎头鲨马上还会回来,可先摸摸别处,过会儿来个回马枪,笃定逮个正着……你说这虎头鲨呆不呆?
课间十分钟,少不了摸个两三窝的,也就五六条了。放学了,再把村里的水码头挨个摸一遍。摸来的虎头鲨,当然要“交公”。大人常会变着法子,做出好多花样的菜来,有汆汤的,有炖蛋的,有跟水咸菜红烧的……吃着虎头鲨,想着这曾是自己的收获,那真叫一个香啊。
小时候只知好玩,一直以为虎头鲨就是个呆子,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它是舍不得尚未出世的孩子。没了亲鱼的看护,那鱼卵会被别的鱼儿吃掉的。这哪是呆啊?
钓鲌
少时读《水浒》,并不喜欢李逵、鲁智深那样的人物,动不动打打杀杀,倒是对浪里白条张顺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或许是因为这浪里白条就是家乡常见的鲌鱼的缘故吧。也有版本将浪里白条写作浪里白跳的,这也好理解,前者取鲌鱼的形态,后者取鲌鱼的动态,怎么写都可以,想必施公自己就曾犹豫过。白条也好,白跳也罢,里下河人只叫它鲌鱼,或白鱼、翘嘴白鱼,并且把它当作珍品,与青鱼、鲤鱼、鯚花鱼并列,号称青鲌鲤鯚。
钓鲌
鲌鱼大都活动在河湾、湖泊的浅水缓流处,喜欢水草丰茂、昆虫较多的地方。有时也到河埠头游弋,因为那里有人淘米洗菜,自是少不了食物。它是淡水鱼中的凶猛一族,属于肉食类,多以小鱼小虾为食,游动速度极快,有时甚至跳出水面,掠捕贴水低飞的昆虫。施公把张顺的诨号叫做浪里白条,正是取了鲌鱼灵活、凶悍的特点。小时候,我们没少钓过鲌鱼,哪管他什么浪里白条,什么张顺呢。
记得第一次钓鲌鱼是在梅雨季节,在农田的放水口。不知是放水带出了食物,还是鱼行逆水的本性,抑或新鲜水源的刺激,放水口周围总是聚集好多鱼儿。每逢这样的日子,就有人乘机逮“吃水”鱼了,在水口两侧挖上凹塘“等”鱼跳进去,也有拿鱼叉戳鱼,拿丝网张鱼的。有利的地形早被大人抢了先,我们就只有捡漏的份了,靠近出水口的鱼捕不着,那就干脆钓外围的鱼算了。找一根细长的竹竿,扣上长长的钓线,钩是那种“歪嘴”钩,不用坠砣,也不用浮标,随手从草丛中捉只蚂蚱穿上,将钩扔到“溜水”口,蚂蚱还是活的,顺流而下,一路蹦跳,这就钓上了。忽然,扑哧一声,蚂蚱不见了,猛一甩竿,一条斤把的鲌鱼上来了……
钓“吃水”鲌鱼是有季节性的,过了梅雨也就结束了。这时我们会想到另一种钓法,到机米厂的码头上去钓。水乡的米厂都是临河而建的,没啥讲究,方便运输罢了。轧米过程中,那糠屑也就随风飘落到附近的河面上。或许白天船来船往,机声隆隆,鱼儿不敢放肆贪食,只会偶尔偷袭一把。于是形成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天麻麻亮时,水面上常有成群成趟的鲌鱼“咂嘴”,而天明就不见了,就那么一阵,个把小时的样子。我们钓的就是这茬鲌鱼,不过要早起。此时的鲌鱼好钓得很,诱饵是苍蝇,翅膀不掐,直接穿在钩上,让它在水面扑腾。鲌鱼见了,上来就是一口。这样的鲌鱼不会太大,一条也就三四两重。
最有意思的当属灯下钓鲌。天黑时分,找条小船,停在湖荡或河湾的缓流处。船头竖一竹竿,上系一盏马灯。这马灯有两个作用,一是吸引飞虫,一是吸引游鱼。飞虫和游鱼大都具有趋光性,见有灯影,蠓虫、蚊子、飞蛾、蜻蜓、蚂蚱、蝼蛄等都会飞来,而鱼儿也游过来了。总有一些飞虫落入水中,成为鱼的美餐,何况鲌鱼天生就会跃水捕食呢。如果说趋光仅是鱼的本能的话,那灯下觅食就是一种自觉行为了。这样一说,你该知道灯下钓鲌的原理了。小时候,钓鱼就是钓鱼,没觉得有什么特别。长大后,读了几首唐诗宋词,再想起灯下钓鲌的场景,常有一阵莫名的激动。
激动的还有后来知道《水浒》作者施耐庵竟是兴化人,自然觉得浪里白条也是兴化的,那张顺也定是兴化人了。
闹滩
闹滩是个集体捕鱼项目,参与的人越多越好,人越多越有声势,人越多越有激情,人越多收获也会越多。这当中既有游戏的刺激,也有技能的比试,更有渔趣的喜悦。
进入冬季,满湖的芦苇收割了,湖荡一览无余,那些掩藏在芦苇里的秘密一下子暴露出来,野鸭飞走了,芦雁看不到了,鱼儿也有点慌乱了。就在这个时候,湖边村庄总会有人到湖里闹滩。就像一场关于湖荡的主题演出,压轴的是收割芦苇,压台的就是闹滩捕鱼了。
远远地来了一帮闹滩的队伍,他们是驾着小船来的,三条船,每条船上都有五六个人。这些人身着皮裟,只露出头和手,腰间别着鱼篓,猛一看活像一群水鬼。来到一处水域,“水鬼”们手持竹竿,依次下水,似想整成一个队形,可谁都想占个有利位置,不免推推搡搡,也就一会儿工夫,很快各就其位,十几个人编成一个扇形,朝向芦滩。排在边上的“水鬼”面露愠色,嘴里嘀咕着,显然不服气,但也没办法,或许资历浅,或许水平差,或许力气小,那就不知道了。
短暂的骚动过后,队伍很快就安静下来,他们知道此行的目的,摸到鱼才是真本事。“水鬼”们先是挥动竹竿,或在水上拍打,或在水下驱赶,然后蹲下身子,相挨着,双手在水中摸索。他们知道哪些鱼躲在泥塘里,哪些鱼藏在水草中,也知道受惊后的鱼儿哪些慌不择路,哪些就地埋伏,哪些浑然不觉。
只要有了收获,小小的不快自会烟消云散,不知是谁,率先摸到了一条鲫鱼,旁边的人满是羡慕,拔得头筹者更是喜形于色。这固然有运气的成分,但大家心知肚明,再好的运气也要有这个能耐。开了好头,喜事接踵而来,又有谁摸到了一条鲤鱼,还有谁摸到了鳜鱼、黑鱼,接着昂嗤鱼、虎头鲨,连甲鱼也有了,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但这一次可不是为了抢占有利地形,而是分享收获后的快乐。偏偏摸到鱼的大都是排在中间的家伙,这让边上的几个人懊恼不已,可懊恼也没用,只得忍气吞声。
然而,运气总不会是某些人的专利吧?就像有句话说的,皇帝轮流做,明日到我家。这不,当队伍快包抄到湖滩边的时候,一条大鱼腾地跃出水面,鲤鱼——鲤鱼——有人惊呼起来,随即队伍紧紧相拥在一起,用人墙扎牢拦鱼的篱笆。如果是在离湖滩较远的地方,也许这条鲤鱼就有逃脱的可能,但现在包围圈越缩越小,鲤鱼急了,一会儿撞进某个人怀里,那人刚抓住却又脱了手;一会儿潜在水底,似乎没了动静;一会儿有人摸到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又让它溜了……运气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鲤鱼横冲直撞,猛地冲向滩边,就在靠边的“水鬼”身旁搁浅了。鱼儿离开了水,就只能听人摆布。那人顺势摁住,这鱼自然就是他的了,拎起来掂掂,怕有七八斤呢。别的人或许渔获不少,但无论是论个重还是总重,冠军非他莫属。不过,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那人只是随意在滩边的水塘里洗洗手,水塘里竟然蹿出几条黑鱼,别人还没反应过来,黑鱼已成篓中之物,这还没完,水塘里又爬出一只甲鱼……
你这家伙撞上狗屎运了——也就不怪有人骂了,可骂归骂,脸上却是满满的笑意。那人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朵边了,全然忘了开头的不快。
这一处闹滩结束后,他们会转到下一场,也许再一次布阵时,谁都不会去抢所谓的有利地形吧。有利只是相对的,运气好、手艺精才是根本。
篦篈
篦篈,又叫敲篦篈、打篦篈,这是一个多少有点神秘的捕鱼帮别。这神秘源自它怪异的名称,还有费解的风俗。
篦篈似乎属于里下河水乡所独有,至少我的印象中还不曾在别的地方或文章中见过。我一直不知道这两个字到底该怎么写,尽管《兴化市志》中曾介绍过这种渔具,写作“篦葑”。不过,“篦篈”也好,“篦葑”也罢,我是怀疑这两个字的准确性的。从字面上讲,篦是“一种比梳子密的梳头工具”,篈则是“古书上说的一种竹”,把这两个字搁在一块有点说不通。“葑”就更不对了,这字有两个解释,一是芜菁,二是菰根即茭白根。这样一说,或许“篦篈”还能牵强,“篦葑”则完全不对路了。为写这篇短文,我又托渔业部门的朋友请教省里的专家,答复就是“篦篈”这两个字,也就只好认同了。然而,我总觉得不妥,动笔前又查阅资料,反复琢磨,想来用“笓篊”(读皮洪)是不是更为合适呢?因为笓是“捕虾的竹器”,篊则是“鱼梁,用竹篾编成的捕鱼器具。”这正合篦篈的特点,等会看了下文就知道了。当然了,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所以,这题目还得用“篦篈”两字,毕竟这是专家的意见。
篦篈船上还有一种习俗,是让我难以接受的。那就是孩子一出生,要把身子在河水里“激”一下,不管冬夏春秋,也不管雨雪阴晴,据说这样可以锻炼他们抗御寒冷、适应环境的能力。这也未免太狠了,简直不近人情,小时候常常傻想,假如我出生在篦篈船上,也会这样的吧?
虽说如此,然而在童年的记忆里,每当看到篦篈船围渔,也还是兴奋不已,简直就像过节。三五条、十几条,甚至几十条篦篈船一块儿捕鱼,那场面壮观极了,也热闹极了。
每条篦篈船都配有两三张鱼罩,二三十档“篓儿”。这鱼罩较为常见,就不必介绍了。单说这篓儿,竹篾编的,米把高,前面卷成两个桶状,分别留有空隙,这其实就是“机关”了,鱼虾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了;后面呈弧形,中间别有一根竹竿,好把篓儿在河底固定;上面加一横档,防止进了篓儿的大鱼跳出去。篓儿编好后,还要用烟熏,把它熏黑了,这样才不宜受损,也便于作业时隐蔽。这篓儿想必在古时就叫“笓”吧。
篦篈船是打帮的,总有一个是“头儿”,由他来确定作业的区域。渔人通常选择一块湖滩或河沿,估摸着战线的长短和篓儿的多少,找准一个点,将篓儿插入水中,逐渐向岸边包抄,最终合拢成一个封闭的包围圈。这有点类似于鱼梁,是不是就是“篊”的意思呢?
围好了篓儿,这时渔人就可以捕鱼了。男人们站在船头,扯开嗓子大吼,吆呵呵——吆呵呵——脚下则蹬踏着艎板,发出有节奏的声响,鱼儿惊动起来,四处逃窜,一不留神就钻进了篓儿里。若干年后,每当看到屏幕上的踢踏舞表演,不知怎的,我总会想起打篦篈的渔人。与此同时,女人们也把鱼罩扔下水,然后跳到鱼罩里,虽说已是初冬,但也没见她们叫冷,大概出生时真的在水里“激”过的。
打篦篈的过程中,我最喜欢看女人罩鱼。她们提着鱼罩,每走几步,就把罩摁下,双脚在罩里搅动,发觉有鱼,就用脚“取”上来,不管多大的鱼,也不管什么品种的鱼,哪怕是鳜鱼、昂嗤,从没见她们用手捉过。小鱼就用脚丫夹住,大鱼则用双脚盘起,这脚可真神了。
罩鱼结束了,男人们把篓儿一只只拎起来,出水的鱼儿在篓里“扑哧扑哧”挣扎着,随手将鱼儿倒入舱里,把空了的篓儿再依次排放在船头。女人也洗脚上船了,我忽然看见那粗大的脚板上满是老茧和划痕,这哪是女人的脚啊?
有些年看不到篦篈船了,篦篈船存在与否,不会有谁像我这样在意的。关于篦篈的写法,也只有求教于方家了。不过,有一个谜或许解开了。前几天偶遇一位有过打篦篈经历的渔翁,我也不怕犯忌,遂问起篦篈船上的孩子是不是一出生就要在河水里“激”一下的事。渔翁苦笑着回答,谁的孩子不是孩子啊,哪舍得呢。
小鱼索
对一条河流的记忆,往往不是河流本身,而是发生在河流里的事情。家乡有条车路河,老辈人记起的可能是干旱,是河床上跑车的久远往事;文人墨客记起的或许是“两厢瓜圃、十里莲塘”的昨日风景;而我记起的,却是那些曾经的渔事。
小鱼索
这条河流到底漂泊过多少渔船,发生过多少渔事,谁能说得清呢?我家就住在车路河南岸,记得小时候常常喜欢坐在庄后的圩堤上,看来来往往的渔船,看渔人捕鱼,就像看一台大戏。这样的演出不知看了多少遍,都是同样的情节,还有熟识的演员,但却没有厌倦的时候。看拉网,看撒网,看张网,看放老鸦,看打篦篈……看得不亦乐乎,看得自己都成“渔事通”了。然而有一天,碰上了一件奇怪的渔事,竟是我从未见过的。
起初,这条渔船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也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渔船,船上两个男人,一人在船头,一人在船尾,平平常常得很。可仔细一看,蹊跷了。船尾的渔人先是将船后退,然后停住,又向前行;船头的男人将一张鱼网插到河底,迎着水面上缓缓移动过来的两根竹竿,等靠近了,迅速扳起鱼网。这鱼网也就是常见的捣网,捣网里都是些底层小杂鱼,鳑鲏、罗汉儿,柴格丁……渔人将网衣抖到边竿和下纲上,把鱼儿聚拢,倒入舱中。在这期间,船再次后退,停住,前行,重复刚才的程序。看着看着,我纳闷了。那两根竹竿是干嘛用的,怎会跟着渔船走呢?好奇心诱使我,只有傻傻地看下去,终究会弄个明白的。
忽然,我发现这条渔船的后面还有两条渔船,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虽说离得很开,却一直是平行的。两条渔船上荡桨的都是女人,她们用力划船,船并不怎么快,倒像被什么东西牵扯着。三条渔船之间似乎毫不相干,可渐渐看出它们有着某种默契,肯定是“一伙”的,你看,荡桨的女人还不时回头瞅瞅身后的那条渔船呢。猜测归猜测,还没有得到验证,我只好跟着这三条渔船一路看下去。直到天色将晚,渔人收工了,我才瞧出其中的奥秘。
许是听到操网渔船的指令,旁边的两条渔船停下来。女人从船舷外侧拉出一根粗粗的绳索,慢慢收起盘放到船舱里。收着收着,两条渔船就并拢了,原来她们拉的是同一根绳索。接着,两根竹竿也出水了,竟是连在绳索上的,竹竿底下还绑着两块砖头。看到这儿,我恍然大悟——两条渔船拉动绳索赶鱼,一条渔船面对前行的绳索下网捕鱼。那两根竹竿扣在绳索的中央,距离略宽于网口,既起标志作用,告诉渔人绳索的位置,又便于下网作业。女人解开绳扣的当儿,三条渔船靠在一起了。
回去问爷爷才晓得,这种捕鱼方法叫拉小鱼索。鱼索是穰草绞成的,有膀子粗细,通常分成两段,一段长有三五十米,平时分开堆放,用时连接起来。之所以冠以“小”字,定是专捕小鱼无疑了。也正因为“小”,拉小鱼索只能在浅水处,水深最多两三米。
后来,我又见过几次拉小鱼索的。有一年,车路河水排干了,沿着南岸修了一条从兴化通往东台的公路,真成了“名副其实”的车路了。因为取土筑路,河床挖得很深,河面也狭窄了许多,还有别的一些原因,这条河流已没法再让渔人从容地去拉小鱼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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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我总能读到古意,读到蛮荒……
——为刘春龙《故乡渔事》序
阿来
2020年初冬,《云中记》获得第四届施耐庵文学奖,我应邀到江苏兴化领奖。兴化属于长江中下游平原,是典型的水乡。平原的河流,平缓纠缠。见多了高原的水,随着汽车进入兴化境内,我一下子被平原的水吸引住了。它们首尾躯干四肢相连,丰满多汁,随处可见,状如蛛网。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对山,特别是高山有特殊的感情,我曾经就生活在高山之中,被山屏障着,认熟了山上的一草一木。为此,我写下了《大地的阶梯》《瞻对》《成都物候记》,我写植物,拍植物,观察物候,被朋友戏称为不务正业的作家。其实,世界对于个体而言,太过于阔大,难以完全把握,植物是早于人类存在于地球上的生物,是各类生物、山川、河流共同构成了这个世界。
我发现我在写成都的一草一木的时候,兴化的刘春龙正在写他的渔事和河流。人、鱼,村庄、河流,构成了《故乡渔事》温暖的背景。我不知道他在观察和回忆那些正在消失和已经消失的渔事的时候,是不是也如我一样经常陷入沉默。
刘春龙当时是我领奖的城市的宣传部长,对当地的文学事业极其重视,也作出了重要贡献,施耐庵文学奖就是在他当文化局长时设立的。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仍然不放弃文学创作,写小说,也写散文。现在官员写作的也不少,但是,《故乡渔事》却完全看不到官员的影子。隐现在书里面的更多是一个少年,和有着少年心态的中年人的身影。在如今充斥着油腻大叔的社会上,少年心态显得多么可贵。我也看过一些官员出的书,多锦绣文章,讲的都是放之四海皆准的大道理。刘春龙从基层干起,做到一县的宣传主管,从小做文学梦,下笔皆有可观之处。《故乡渔事》我一篇篇读来,趣味盎然,不经意间就能从字里行间读出深情。
其实,我是想和他多聊聊的,可惜时间匆忙,只是见了几面,讲了几句话,就告辞了。如果事情就这样过去,春龙也就成了我见过面的无数位热心扶持文学事业的官员之一。很高兴我们的缘分并未就此结束,回到成都不久,接到王干的电话,他是兴化人,多年朋友了。电话里他向我推荐了刘春龙的《故乡渔事》。这本书总共156篇渔事散文,其中的99篇曾经于2010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结集出版,书名《乡村捕钓散记》,获得过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那时,王干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是这本书的责编,所以印象非常深刻。王干与作者是兴化老乡,也是朋友,作者文学上有什么事常找他商量。现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慧眼识珠,策划出个完整版的“乡村捕钓散记”,作者增补了57篇渔文,又插入50幅精美渔图,万事俱备,就差一篇序了。王干第一个便想到了我,说是以为作品中的某些气质我会喜欢。我明白他的意思,起初没有敢直接答应,直到收到他寄过来的书稿,从第一篇开始看,越看越有味道,觉得有话要说,便不再推托,开始提笔写这篇叫做序的东西。承蒙王干兄信任,也感谢作者刘春龙的看重,我所写的都只是阅读之后对作品形成的一些初步印象和感想,至于深层次的剖析和分析,都留待以后的文学评论家和渔事研究者去做。
说实话,我害怕读一些自认为是职业作家的文章,好像作家写文章就一定要“作”,匠气太重。刘春龙不是在作文,读他的散文,感觉与职业作家的写作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很奇怪,职业作家的写作一般看上去都比较狡猾,从他们的写作中很少看到自己,甚至有些作家是忌讳出现“我”的。当然,从他们的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较高的写作水准,享受到纯粹的审美,甚至能让人拍案叫绝。但是,对不起,很多时候,我们并不能看到那个“人”。散文是需要“人”的,而刘春龙的散文里有“人”。
从《乡村捕钓散记》到《故乡渔事》,从99到156,绝不仅仅是数字的简单叠加,作者的思考由记述往事到打捞遗忘再到哲学层面的天人和谐。《故乡渔事》想要表达什么?或者这样说,《故乡渔事》这一类的写作想要表达什么?人类最初求得生存的方式主要是渔和猎,渔的出现非常之早,可以说与人类基本同步。所以,我从集子里总是读到古意,读到一点蛮荒。我在一篇文章里曾经说过,想到云南,总是冒出一句话,云南的古意。前者是工具方式之古雅,后者是世道人心之古朴,都是让我喜欢的理由。探讨《故乡渔事》想要表达什么,很容易就想到文学最初要表达什么,或者说文学最古老的功能有哪些。由此,我想到《诗经》,想到由《诗经》一路滥觞而下的优秀传统,细致入微地记录大地上的事情,尽情抒发对土地河流的热爱,真实记录下曾经发生在平原蛛网一样河流中的各类渔事。善莫大焉。
我还想说说集子里的童趣。那可能是最能打动人心的一部分了,相信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会有鱼,只要有鱼的地方,就会有捕鱼的少年。捕鱼对少年来说,是一半游戏一半收获,所以有吃鱼没有捕鱼乐之说。刘春龙的文字确实有意思,相信读者读的时候,也能从文字缝隙中感受到水意,感受到发生在水边的那些捕鱼的趣事。文字能达到此境界,也是难得的。
平时,我喜欢喝点酒,享受微醺的感觉,自得其乐。没有想到,从刘春龙的集子里竟也能读出些许酒意。有失意文人的把酒消愁,有水浒英雄大块吃肉大碗饮酒的快意,有渔民小户品咂生活滋味的睡前小饮,有水乡汉子与生活和解的麻醉……从这点来说,刘春龙不愧为施耐庵老先生的同乡,不愧为生活在诞生伟大文学作品土地上的写作者。
兴化之行,由于时间匆忙,竟然没有能够和作者好好地喝几杯,算是一个遗憾。好在,我毫不担心,等这本书出版,作为序的作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讨一杯温暖肠胃的酒,总归是没有问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