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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艺术之父”与他躁动的反叛因子

2022-06-21 15:51  澎湃新闻   - 

呈现了塞尚成长为“现代艺术之父”近50年的历程。本篇将回溯塞尚人生的前四十载,揭开这位艺术家鲜为人知的一面。
 
1839年:年少踌躇时
 
1839年1月19日,保罗·塞尚在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Aix-en-Provence)出生。在他九岁时,父亲路易-奥古斯特(Louis-Auguste Cézanne)创办了一间银行,塞尚一家的生活从此由小康步入富裕。
 
1852年,塞尚进入波旁学院(Collège Bourbon)学习,与爱弥尔·左拉(Émile Zola)相遇。鸿鹄之志将两人牢牢牵绊在一起——塞尚渴望投身艺术,左拉则梦想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上学期间,他们形影不离,总在讨论如何才能在巴黎出人头地。然而,塞尚的父亲一心只想自己唯一的儿子继承家业,1859年,他安排塞尚进入艾克斯大学(Université d’Aix)学习法律。我们的艺术家没有反抗,一方面是为了安抚年迈的父亲,另一方面,他仍对自己的艺术才能抱持着怀疑。北上巴黎求学是否会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刚满二十岁的塞尚还没有找到答案。1859年,路易-奥古斯特·塞尚买下来艾克斯附近的风之别墅(Jas de Bouffan),一直到1899年,都属于塞尚家族的财产。1880年代,塞尚在那边建立了一间工作室,常常以那边的风景为主题作画。图为他于1885年至1886年间创作的《风之别墅的栗木》,现藏于美国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博物馆。

1859年,路易-奥古斯特·塞尚买下来艾克斯附近的风之别墅(Jas de Bouffan),一直到1899年,都属于塞尚家族的财产。1880年代,塞尚在那边建立了一间工作室,常常以那边的风景为主题作画。图为他于1885年至1886年间创作的《风之别墅的栗木》,现藏于美国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博物馆。

此时,左拉已朝梦想奔去,在光明之城闯荡。看到好友离成功越来越近,塞尚知道自己也不能裹足不前。他将法学院之外的时光全部花在当地的绘画学校和博物馆里,不断追求进步。偶尔感到孤独,他便会写信给左拉,字里行间充满诙谐与真挚:“你还记得阿尔克河畔那棵高耸的松树吗?它曾用自己那茂密的枝叶为我们抵挡炎炎烈日。啊,愿诸神保佑,樵夫的斧头永远不会给它致命一击!”
 
两年后,带着父亲的允诺和提供的津贴,塞尚启程前往巴黎。或许到生命的最后,路易-奥古斯特都未曾理解艺术令人心潮澎湃之处,但在接下来的二十余年里,他一直资助着儿子。
 
1861年:虔诚的探索
 
1861年,塞尚刚到巴黎,就被现实大泼冷水。他本以为能顺利进入学院派美术学校就读,却没通过入学考试。失意之余,他投奔苏西学院(Académie Suisse),希望能在那里迈出成为职业艺术家的第一步。这间私人工作室准入门槛较为宽松,学费低廉,颇受后来被称为“印象派”的年轻画家们欢迎。
 
在苏西学院的日子或许不如塞尚想象的那么如意——即便他已经得到印象派奠基人卡米耶·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的认可——他很快又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来到巴黎的第五个月,他决定打道回府,在艾克斯的父亲仿佛等待已久,兴高采烈地张开双臂欢迎儿子回家。不过,事情并没有按照路易-奥古斯特预期的那样发展下去。1862年的冬天,塞尚重返巴黎。这一回,他估计真的打定主意,要在这座城市闯出一片天地。
 
塞尚在巴黎的第二次逗留长达8年,在艺术圈内攒了些名气,其实力却迟迟未获得官方的承认:他一次又一次向年度沙龙提及作品,一次又一次遭到拒绝。这一切并不意外,毕竟塞尚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叛逆者。多数画家面对用调色刀(palette knife)作画这件事都敬而远之,但塞尚毫不忌讳。1860年代,他以近乎暴力的方式挥舞调色刀,笔触快速,完成了一件又一件作品。
同塞尚早期的许多其他作品一样,这幅《谋杀》(The Murder)围绕着“暴力”展开。黑暗的色调已让作品营造的气氛十分诡谲,厚重的颜料和仿佛不顾一切般的急躁笔触更是让惊悚感溢出画面。此作品的创作灵感可能来源于好友左拉在1867年发表的小说《红杏出墙》(Therese Raquin,也译作《泰蕾丝·拉甘》),小说以一场由三角恋引发的谋杀告终。当时法国新闻界对现实生活中的不良行为进行了大量深度报道,艺术家也可能是受此影响,才决定描绘这个残酷的犯罪场景。
 
苏西学院每周都会为学生提供模特,其中一位就是这件作品中的主角西皮奥(Scipio)。在塞尚同期的笔下,西皮奥一般都以配角身份出现在浪漫的宗教或历史主题绘画中。塞尚却选择单独描绘这位黑人模特,让他处于画布中央。艺术家在这里的笔触不如《谋杀》中激烈,用色也相较明亮,但给人的沉重感依旧。体魄强健的画中人向疲惫屈服了,半掩着面倚靠在自己的左臂之上,另一只手撑在座椅的边缘,似乎连维持休息的姿势都让他感到费力。比起宽阔的背膀,更加吸引观众目光的,是他皮肤粗糙的纹理,那大概就是经历过生活苦难的证明。塞尚捕捉并刻画出这些细节,悄悄将他的人性显现了出来。这幅画完成于美国内战后不久,人物的姿态与当时在媒体中流传的反奴隶制图像有相似之处。莫奈将《西皮奥》保留了大半辈子,并称其为 “最强大的作品”。
 
假如将1872年作为时间分割点——在此之后,塞尚受毕沙罗的影响开始频繁到户外作画——那么这之前的塞尚无疑处在虔诚的探索阶段,实验各式风格,不断去卢浮宫临摹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时期和浪漫主义时期的艺术品,研究前代大师们的艺术语言。他对调色刀的兴趣从古斯塔夫·库尔贝(Gustave Courbet,现实主义绘画代表人物)那里来,又追随欧仁·德拉克罗瓦(Eugène Delacroix,浪漫主义绘画代表人物)的步伐,以深色为基调,用厚涂塑造充满表现力的画面。《猎狮》,欧仁·德拉克罗瓦,1860/61年,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馆藏编号:1922.404

《猎狮》,欧仁·德拉克罗瓦,1860/61年,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馆藏编号:1922.404

塞尚在这一时期的风格很难被笼统地概括为一两句话,倒是有一些特征比较稳固,比如幻想与现实世界的结合,弥漫着阴森、沉重氛围的讽刺寓言式现代场景,戏剧性的色彩对比,厚实的颜料,以及激进的笔触。他的早期作品因这些而富有活力,但也因此注定遭受沙龙的拒绝和艺术评论家的挖苦。
 
唯有一幅画例外。1866年,塞尚为父亲画了一幅肖像,16年后,这件作品在官方年度沙龙展出。
如果向左拉询问路易-奥古斯特是什么样的人,他将慷慨地使用以下词汇为大家介绍:共和主义、资产阶级、独断专行、喋喋不休、一丝不苟、冷酷、傲慢、吝啬。左拉并没有夸大太多,很多资料都表示,这位银行家展现给世人的形象几乎就是如此。但很显然,在这幅画中,塞尚对父亲的评价并不负面。
 
浅色的印花扶手椅衬托出路易-奥古斯特衣着的端庄,即便是在家中,他也十分注重自己的个人形象。塞尚对父亲抱有一分恭敬,与他礼貌地保持着距离,并避开眼神接触,进一步凸显出人物的威严。艺术家刻意让椅面和地面略微向下倾斜,又着重描绘了人物脚下的阴影,增强画面的纵深感,使路易-奥古斯特看上去更加高大。
画中有两处地方颠覆了对路易-奥古斯特的常规认识。装饰墙壁的静物画出自塞尚之手,是他以豪迈的方式完成的自信之作。但父亲会轻易接纳自己认为“不听话”的儿子的作品吗?答案显而易见。塞尚或许是想争取父亲的认同,并强调父亲虽然固执,但并不古板,至少他最终默许了自己追逐梦想,并提供资助。《糖罐、梨和蓝色杯子》,保罗·塞尚,1866年,巴黎奥塞博物馆

《糖罐、梨和蓝色杯子》,保罗·塞尚,1866年,巴黎奥塞博物馆

路易-奥古斯特专注阅读的左派报纸刚停刊不久,现实中的他十分保守,必然不会捧起这份读物。而且,左拉还在上面发表过谴责学院派、拥护新兴画派的言论。路易-奥古斯特虽然曾表示他并不埋怨左拉带给儿子的影响,但让他阅读左拉的文字,简直难以想象。但左拉的声明打动了塞尚,塞尚期望能将自己的态度表露出来。
 
1872年:异乡人之间
 
塞尚和毕沙罗相识之后,常常相约一起画画。毕沙罗对乡村生活一往情深,大约从1865年开始,他就领着塞尚寻觅城市之外的美景。大抵是因为他们都与巴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两人相当投缘。塞尚是“古怪、土气的普罗旺斯人”,毕沙罗则是犹太裔,在加勒比海沿岸生活了很久。他们的性格相差甚远,但同样忤逆过父亲,也同样是坚定的反权威者。《岩石山路上的树木风景》,保罗·塞尚,1870-71年, 德国施泰德博物馆

《岩石山路上的树木风景》,保罗·塞尚,1870-71年, 德国施泰德博物馆

 《卢西文尼的雪景》,卡米耶·毕沙罗,1870年,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馆藏编号:1973.673

《卢西文尼的雪景》,卡米耶·毕沙罗,1870年,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馆藏编号:1973.673

1870年代初,塞尚慢慢放下黑暗、浪漫的色调,但其风格仍与毕沙罗的大相径庭。前者笔触粗糙,事物无论抽象或具象,在他的笔下都充满重量感。后者塑造的画面素净而柔美,对细节的处理非常精致,比起莫奈等印象派画家,多了几分严谨。
 
1872年,塞尚搬去奥维尔(Auvers-sur-Oise),距离毕沙罗居住的蓬图瓦兹(Pontoise)不远。两人的合作更为频繁,塞尚迎来了创作的新阶段。他开始享受自然,学习在户外系统地工作。他还从这位年长的印象派画家那里学到了一种纪律感,并逐渐养成每日练笔的习惯。《奥维尔,全景》,保罗·塞尚,1873-75年,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馆藏编号:1933.422

《奥维尔,全景》,保罗·塞尚,1873-75年,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馆藏编号:1933.422

“就画你所见所感,不必遵循什么规则和原则。”毕沙罗告诉塞尚,“面对自然,无需遮遮掩掩。”1872年至1882年,松散的笔触和明亮的色彩大量出现在赛尚的作品中。从这幅画可以看出,他已经十分注意渲染光线对事物的影响,通过色调的细微差别和色彩的对比定义空间的深度和结构。画的前景和中景内容繁杂,略显混乱,远景的主题却相当清晰,给人一种不加修饰、一气呵成之感,颇具印象派推崇的自发即兴之感。
 
偶尔,塞尚还是会用艺术来表现情色幻想。创作于1877年的《永恒的女性》(Eternal Feminine)和早期作品相似,带有讽刺意味。画中的裸体女性正面对来自不同阶级和行业的信徒,甚至连戴礼冠的主教都在其中,而位于画面底部的秃头人物,很可能是艺术家本人。塞尚借此作品探究女性在现代政治和社会秩序中的地位,没有清晰描绘主角的长相,也未表明她是在鼓励崇拜还是正为肆无忌惮的男性凝视所困扰。《永恒的女性》,保罗·塞尚,约1877年,美国保罗·盖蒂博物馆

《永恒的女性》,保罗·塞尚,约1877年,美国保罗·盖蒂博物馆

 《那不勒斯的午后》,保罗·塞尚,1876年,澳大利亚国立美术馆

《那不勒斯的午后》,保罗·塞尚,1876年,澳大利亚国立美术馆

1877年的几件作品可以被视为塞尚著名的“建构性笔触(constructive stroke)”的起点,他用垂直、平行和对角线的笔触加强画面秩序,统一构图。这些笔触破碎,但有别于印象派式的快速与随性。画家在对各物体的颜色和结构进行深入剖析、把握它们之间的关联后,在进行严密的计算之后,才会落下一笔。
 
谨慎的塞尚作画速度越来越慢,仿佛存于他骨子里的犹豫开始发酵。在他画肖像画时,这点尤为明显。他上一笔与下一笔的间隔有时长达二十分钟;曾有模特在他面前摆了一百多次姿势,只为一件作品,期间还被厉声训斥多次。无疑,要当好这位艺术家的模特,首要条件就是耐心。他的妻子玛丽-霍滕斯∙费怀特(Marie-Hortense Fiquet)恰好是这方面的“专家”。费怀特同样来自外省,19岁的时候,她和30岁的塞尚在巴黎相遇。
在1877年的这幅画像中,费怀特镇静地坐在红色扶手椅上,注视着丈夫,丝毫不怯于显示自己的威严。她的双眼炯炯有神,嘴唇紧闭,看上去有着极强的忍耐力。“你必须像苹果一样坐着!”塞尚应该无需向她发出如此指令。在她脸上斑驳的色彩呼应着衣服的蓝色和裙子的绿色,雕刻出眉毛、鼻梁和颧骨的形状,十分立体。笔触来到她的裙摆时,逐渐变得宽松、自在起来。座椅和墙面的颜色是一组对比色,为我们理清了空间的关系。曾有人这样评价:“每一块色块都在移动,它们在闪烁,它们在振动,仿佛漂浮在作品的表面。”
 
展览上,另一幅费怀特的肖像画更加具有纪念碑式的宏伟观感。正如他所期望的,自己的夫人坐在黄色扶手椅上,像“一座博物馆那般稳固长久”。
和印象派画家并肩同行的十年,几乎重塑了塞尚对艺术与自然两者间关系的看法。即便在那之后,在塞尚过上隐居生活的1882年之后,他也没有放下对光影的追逐,继续捕捉瞬间的视觉印象。同时,他对笔触、色彩和绘画空间的探索愈发大胆,一刻不停地思索着如何赋予所绘物象雕塑般的重量和体积,以及如何为它们变幻莫测的状态注入稳定性和永恒感。
特展:塞尚(Cezanne)
 
地点:芝加哥艺术博物馆Regenstein Hall
 
时间:2022年5月15日-9月5日
 
(本文原标题为《塞尚特展 || “现代艺术之父”与他躁动的反叛因子》,全文原刊于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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