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群里,四哥发布了一条信息说,老宅子要坍塌了,让大家出出主意咋办。大家心情激动,都要求重新把房子盖起来。
“姥姥家的房子别看矮,但暖和。我还想躺在炕上数星星呢。你们要是翻盖啊,算我一份,我也出钱。”一个外甥说。
“能躺在炕上数星星,那也能在炕上望月亮吧!多惬意啊!盖吧盖吧,浪漫的生活。对了,听我妈妈说,还能在房顶上看长城哪,还能听到大山的回声,多美啊!那是城里人向往的营地啊!”外孙子想象着,描绘着。其实,那就是我们小时候的真实生活。
母亲去世后的第一年,那座温馨的小院儿突然冒出来一棵棵洋槐树。30多年过去了,院子里的洋槐树,一下子长到了20多米高,双手一搂,都快抱不住了。每年的五六月份,满院的黄白色的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钻出浓密的长卵形的树叶,散发出清新的、淡淡的芳香。每每在这个时候回到院中,浑身都被芳香浸染着。好像母亲伸开了双臂拥抱着我们。我们聚在那里,回忆往事,演绎过去,有说有笑。大家神奇地发现,那些树仿佛不是树,而是母亲的化身。洋槐摇曳的沙沙声,分明是母亲的嘱托和叮咛,槐花的馨香气味,好像在母亲怀抱里闻到的乳香,洋槐下习习的清风分明是母亲的抚摸与亲吻。
老宅子的去留,那棵棵洋槐树牵动着每个家人的心。
算起来,老宅子该有一百三四十岁了。我们的祖籍在白洋淀的边上,算是一个小小殷实之家。祖辈们为躲过水灾、躲过八国联军侵略的外患选择了逃到山里的高台上,建屋定居,繁衍生息。但却没有躲过日本人的杀光抢光烧光的魔爪。
“九·一八”事变后,大伯父被国民党抓壮丁,背硫酸时烧死了。年轻的二伯父王垠去保定参加了抗日救亡的队伍,成了一名早期的共产党员。三伯父参加了八路军。老王家又有了一个特殊的名字——抗属。
那是1937年的11月的一天,父亲接到命令,要求组织村上的民兵埋伏在闫庄子的山坳里,负责配合八路军歼灭从易县进犯涞源的日本鬼子。那天,父亲对奶奶说,日本鬼子要攻打县城了,劝奶奶和乡亲们一起躲进沙沟里。奶奶还有些舍不得房子。“不看着哪行啊?日本人能拿我们老婆子怎么样?”祖父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好像知道了父亲要出去干大事儿的意思。就嘱咐着,“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父亲辞别了二老,随队伍出发了。
战斗进行得很激烈,凭借着地形和熟悉的环境,那次军民打了个大胜仗。鬼子们被打死打伤了200多人。在清理战场的时候,父亲把眼光扫向了一河之北的自己的村庄,浓浓的火焰,烧向天空,一种烧焦的味道飘了过来。“不好了,逃跑的鬼子又去咱们村里祸害去了”。他们穿过玉米地,趟过拒马河,返回村里时,村里的房子蹿着“火龙”直上云端。
在这熊熊“火龙”面前,父亲和他的伙伴儿们挥舞着扫把猛烈地抽打着。扫把着火了,浇上些水。扫把烧没了,再抽出一把把荆条在房梁上、在梯子上拍打着火苗。他们与“火蛇”较量着。救下几处房子之后,父亲最后来到了家里,房上的椽子、檩条烧落架了,木料发出了嘎巴嘎巴的声响。队友们抽打着余烬的火苗,父亲则发现了蜷缩在西墙根下的祖父祖母。他们相拥在一起。
父亲找来了木匠,把烧焦的柱脚顶端锯掉,露出新木茬,又把烧糊的大杔、上梁、中梁刮去糊面,露出木头面。再在新茬上按上了椽子、檩条,加盖上青瓦就算盖成了新房子。只是房子比隔壁三祖父家的房子矮了一些。
老家房子第一次被烧时,母亲还在水桥沟种地,喂姥爷跑脚的红棕色的骡子、深灰色的马。母亲成为党员后,父亲一直追求母亲。母亲听说父亲先救别人家的房子,让自己的房子落架了,这才开始心动。后来,母亲成为老宅里的主人,是住在里面的时间最长的一位。没有想到,母亲住进一年后,老宅子又一次面临灭顶之灾。
我们的村庄四面环山。村北部的群山中,盘旋的长城犹如一条巨龙,保护着这里的山川大地和人民。但它却未能保护住群山里的宝藏。日本人在北山上开了石棉矿,抓民夫运石棉,修公路,打石棉矿石。新婚不久的父亲和母亲接到了上级的通知。要想办法切断交通,不能让宝藏糟蹋在日本人的手里。在老宅的炕上,听着拒马河的浪涛和一辆辆运石棉的日本汽车轰隆声,心里极不平静。望着窗前的明月,父亲和母亲盘算着如何切断日本鬼子的运输线,保住我们的石棉矿。
第二天,村上的民兵来到了长城岭的马路上。从山上滚下一颗颗巨石,用铁锹挖出一条条壕沟。当鬼子发现的时候,长岭梁上的山路已被破坏了两公里多了。父亲和他的队员们好像完成了一次光荣的使命,快速返回村上。回来的时候,他们被站岗放哨的鬼子发现了,人虽没有被抓住,可无辜的老宅子,被放了第二把大火。
母亲和父亲又一次重复着救火的路子,先救他人的房子。当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房顶子又一次脱落下来。再次盖上房顶,进屋住的时候,房子又降低了高度。
祖屋的第三次劫难是为了给抗日民主政府和八路军运输军粮。父亲告诉母亲,抗日民主政府的同志和前线的战士们在吃臭椿树叶、山桃树叶充饥,战斗力急剧下降。上级通知,要把坚壁在后沟子的公粮送出去。在那条热乎乎的炕上,他们俩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用给爷爷奶奶准备的棺材将粮食送出去。
粮食送出去了之后,日本鬼子点燃了第三把火,第三次修好入住的时候,房子更矮了。不久,大哥出生了,长了一米八二的大个子,进门的时候,总是提醒,注意别碰着头。
新中国成立后的日子平稳了,我们过着屋矮声高的热闹生活。记得兄妹八人坐在热乎乎的炕上,脚对着脚猛劲儿地对着踩,谁的脚先歪了谁就会输。谁输了谁就要唱歌。我最小,也想显摆显摆,故意被踩歪了,站在炕上,大声唱起来。把熟悉的歌唱完,哥哥姐姐们还得再教一首新的。
有一年,一组工程兵铺设光缆,清澈的拒马河水流淌着。战士们挖好了导流渠后,挖沟铺设光缆设备。正在铺设线路的时候,导流渠冲开了一个口子。眼看着就要前功尽弃,战士拉起手来,坐在缺口的位置,用身体挡住了缺口。在高处观看的母亲急忙回到家中。把正房腾出来,把住在东屋的战士们的被褥抱进了正屋。烧了满满一锅热水,另一锅煮了半锅姜汤水送到了工地。当战士们回到家里,高一米八的大个子士兵低头走进正房,用母亲的热水洗脸泡脚时,眼泪就像串珠一样流淌。
母亲在世时建了两个大院,房子是够住的,那个老宅子一直保持着第三次重盖的样子。面临房屋倒塌,由四哥申请,经村“两委”同意,我们兄弟姐妹们集资重盖了新房。令人想不到的是,房子盖好,院子的中央又长出来几棵新洋槐树苗。四哥发来邀请,每年中秋节和洋槐开花的时候,是大聚会的日子,每个人都得回来。每年选出一个院长,负责平时的小聚和大聚。
群里通知:请家人们把自己从老宅子里拿走的物件、照片收集在新宅子里。每个人要写“我和老宅”的故事。还要把每年进步的、变化的故事写成文字,存放在新屋里。
(作者系保定市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