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艺场,艺术上海”——这是正在举行的第三届上海国际艺术品交易月的主题。
这样的主题在多年前或许只是一种理想,但在当下,已然真正的写实:拉斐尔、透纳、莫奈、蒙克、夏加尔、霍普、贾科梅蒂……众多西方美术史上的经典名作这几年纷至沓来浦江两岸,何以如此?
回溯新中国成立后的西方艺术经典与中国,不能不提创建于1952和1956年的上海博物馆和上海美术馆,承载着不少艺术家当年直面艺术经典的最初记忆。
如1970年代末在上海展出的“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是新中国成立后西方经典名画首次大规模在大陆展出,直面米勒的《牧羊女》等名迹,对当时在学习油画过程中,多只能看到模糊印刷品的画家的震撼是空前。
米勒《牧羊女》
提起在上海直面西方经典艺术名迹,对于出生1950年代前后出生的人,最难忘的无疑是1970年代末的“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当时展出的作品有高更的《草垛》、雷诺阿的《河畔的尚普鲁塞》、米勒的《牧羊女》。
彼时,这是中国美术界的一件大事,也是新中国成立后,西方经典名画首次大规模在大陆展出,对当时在学画过程中,多只能看到模糊印刷品的画家的震撼是空前、影响也极为深远的。
当时主办方也对这次画展极为重视,还选拔魏景山、陈逸飞、夏葆元等十几位上海的油画家在晚上闭馆后现场原大临摹,这让他们获益良多。
而在更多人的印象中,那场画展连夜排队、人头攒动的背后,是一代中国艺术家首次直面西方经典艺术。当时还在山东部队的李向阳(后任上海美术馆执行馆长,筹建上海美术馆新馆,并任上海双年展组织委员会秘书长)特地回上海看了这场法国展,也许他并没想到,20余年后“法国印象派”在上海引起轰动,自己成为了重要的参与者。
1982年,“法国250周年绘画展览”再次在京沪引起轰动,当时展出了卢浮宫和凡尔赛宫收藏的从普桑到库贝特的作品,两次直面西方原作,不仅改变了过去中国对西方美术史的评判标准,也影响了一代艺术创作者。
上海美术馆:创办双年展、引入印象派大展
上海美术馆创建于1956年,是新中国最早建立的美术馆之一。建立之初由南京西路上的“康乐酒家”改建为“上海美术展览馆”,1986年,在原址上新建“上海美术馆”(今仙乐斯广场的位置),从“美术展览馆”到“美术馆”的易名,不仅标准着该处从上海美协下属的展览场所成为了上海市文化局下属的事业单位。更标志着从“展览馆”和“美术馆”性质的变化,展览馆顾名思义就是办展,而“美术馆”则需要有典藏和研究。当时社会对美术馆的运营尚处于摸索阶段,全国省级美术馆仅16家。
1993年,刚刚从部队转业的李向阳来到上海美术馆工作,在他印象中,当时上海美术馆1楼出租给了银行,只有2、3楼可以用于办展览。后来渐渐有了自觉,有了自主策划展览的意识。在经历了几次机构改革后,1996年上海美术馆在全国美术馆系统中首先有了学术部、教育部,此地也先后办了“吉尔伯特与乔治:1993年访华展览”、西班牙艺术家米罗等一系列国内外著名艺术家的展览;1996年上海双年展也在此诞生,1998年“超日常艺术展”开启了国内公立美术馆办装置艺术展的先河,当时荒木经惟、杉本博司、宫岛达男等7位日本当代艺术家便已亮相申城。
1996年上海(美术)双年展
丁乙拍摄的96上海(美术)双年展照片——开幕前的准备,1996年,照片,12.7 × 8.89 cm。丁乙供图。图源:网络
这些展览以看出从展览馆到美术馆的转变,“美术馆的职能包括收藏研究、展览陈列、教育交流、文化休闲。过去展览馆是被动的,它无非只是一个空间。但美术馆是有记忆、有历史、有思想、有主张,甚至说有立场的。”李向阳说。
2000年3月18日,上海美术馆迁入两百米外的南京西路325号,与上海博物馆、上海大剧院等一起形成了文化建筑群。
原上海美术馆
上海美术馆入迁此建筑后,展厅面积从原先的2200平方米增加到5800平方米以上,场馆条件改善的同时,美术馆运营团队知识结构也发生了改变;加之过去近十年的积淀,以及公众审美力的提高,上海美术馆迎来了发展的黄金阶段。
2000年的上海双年展“海上·上海”首次由中外策展人组成策划小组,也由此奠定了上海双年展对城市、当代社会和文化观察的基调,除了传统形式外,装置、新媒体等新兴艺术形式也通过双年展的平台让更多人了解,每届上海双年展延续的话题,也成为一次次对城市化进程的反思与探讨。
第三届2000年上海双年展严培明油画作品《自画像-3》 (左) 及《自画像-2》(右)现场图照片,12.7 × 8.89 cm。摄影:André Morin,严培明供图。图源:网络
张培力,《同时播出》(2000上双展览现场),2000年,多频录像,时长11分33秒-64分03秒件。艺术家供图。
上海美术馆在南京西路325号的十二年,除了上海双年展外,最令人记忆深刻的是2004年底的“法国印象派绘画珍品展”,当时来自法国奥塞美术馆的51幅顶级印象派作品在上海美术馆展出,其中有世人熟知的马奈的《吹短笛的男孩》、莫奈的《卢昂大教堂》系列、德加的《舞蹈课》和塞尚的《三浴女》等。展览规模之大、艺术水准之高堪称当时中国举办西方绘画作品展览之最。
德加《舞蹈课》,布展中,参展2004年“法国印象派绘画珍品展”。图源:新华社
李向阳与“法国印象派绘画珍品展”展出的马奈画作《吹短笛的男孩》,2004年
作为“中法文化年”两国政府之间的文化交流项目,“法国印象派绘画珍品展”先后在北京、上海、香港展出,所到之处均全城轰动。上海美术馆正式展出之日的凌晨4点已经有近百人在大门外静静等候,到9点开馆排队等候参观的队伍就已经环绕美术馆一圈,展览首日就迎来了5000人,美术馆不得不推迟闭馆以满足大众的观展需求,内外三层绕圈的也成为了展期内的常态,甚至到了展览最后几日,上海美术馆通宵开放,足见大众的热诚。
2004年底“法国印象派绘画珍品展”在上海美术馆展出,观众如织。
回顾当年,李向阳对《澎湃新闻·艺术评论》说,当时“中法文化年”在上海美术馆还举办卢浮宫版画展、蓬皮杜的“新浪潮,法国当代艺术一瞥”,可谓集齐了法国的古代、现代和当代,但唯有“印象派”让人回味至今。
缘何如此?或许“印象派”对自然的观察、对色彩的运用,触发了上海城市中洋气的基因,让人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与上海人的审美产生了共鸣。同时,在苏派绘画成为主流的时代,以印象派为代表的现代艺术潮流一度成为潜流,当那些美术史上经典作品来到上海,对艺术的热情也再次被触发。
“当时上海美术馆和中国美术馆联合投标,北京展完后,连夜装车武装押运到上海,我们开着面包车到浏河接。那是12月,天很冷,看到押运车从夜幕中驶来,车一停,几位黑衣持枪特警威武地跳下车马上将车围住。我们无比兴奋,连夜开会确认布展事宜。”李向阳尤其提到不久前去世的中法文化使者鱼得乐(Claude Hudelot)也给予上海美术馆很多支持,共谋发展,“当时鱼得乐是法领馆文化领事,经常向我们推荐艺术家,那时候条件不如现在,但大家做得很开心。”
或许,2004年的几场法国艺术大展,开启了艺术全球化的上海视野,也为后来印象派展览在上海的轰动,乃至2019年西岸美术馆与蓬皮杜的合作计划埋下了伏笔。
西岸美术馆“抽象艺术先驱——康定斯基”展览,2021年
在人民广场期间的上海美术馆,还举办过马克·吕布摄影展、意大利佛罗伦萨乌菲齐博物馆虚拟画展等多重维度的国际展,打开了公众的视野,也开启了新一轮上海各美术馆的建立和发展。
2012年10月1日,上海美术馆“转身”为中华艺术宫,迁至2010年上海世博会中国馆,不只扩大占地面积,更意图塑造周边艺文活动空间,群聚文化、艺术、休闲等多方价值。开馆首展,“米勒、库尔贝和法国自然主义”再次印证了上海观众对于法国艺术的喜爱,此后,“转折——20世纪三十年代的法国美术布洛涅-比扬古三十年代美术馆珍藏”延续1978年“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展”、2004年“法国印象派绘画珍品展”和2012年“米勒、库尔贝和法国自然主义”铺陈的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印象派艺术的脉络,聚焦20世纪30年代,多角度地展现和梳理当时作为世界艺术中心的法国的艺术状态。此后,“上海与巴黎之间——中国现当代艺术展”再次与之呼应,以百年来逐步形成的上海艺术的内在精神为核心,在全球文化观照中对应生成自己的艺术力量。
原上海世博会“中国馆”(红色建筑),现在的中华艺术宫
从向外看到内观自我,探索话语体系,中华艺术宫(上海美术馆)也依旧在寻找路径。她在人民广场时代的“邻居”——上海博物馆同样也在践行一条东西方文明互鉴之路。
2017年6月29日,上海博物馆,二楼“大英博物馆百物展”展厅前,排队进入尾声的观众继续耐心等待工作人员放行进入展厅。视觉中国 图
上海博物馆:东西文明交汇互放光彩
2017年盛夏,“大英百物展”在上海博物馆举行,一时间镜头聚焦。展览首日上海博物馆外重现十五年前“晋唐宋元国宝展”的排队盛况,不少观众清晨6点就早早地赶来,上午十点半刚过,上博就张贴出“当日参观人数已满”的告示。
“晋唐宋元书画国宝展”在上海博物馆展出现场,2002年。
图为来自古埃及的“佘盆梅海特内棺”静静安放在展厅中央,无声诉说着距今2600多年前关于生命的许多秘密。视觉中国 图
这场来自大英博物馆、以物件讲述世界历史的展览虽然展品和策展理念来自英国,但作为全球第九站的上海,展览在展陈、标签、文创、教育等方面都做出了变化和创新,其第101件展品,上博选择了“二维码”,可见一座古代艺术博物馆对于当下的关照,这也是上博和大英之间的第八次展览交流。2006年,“大英博物馆藏亚述珍品展”便将尼尼微等亚述古代都城遗址的发掘带来上海。
上海博物馆建于1952年,1996年10月,上海博物馆人民广场现馆建成开放,除了英国外,美国、西班牙、意大利、法国、日本、俄罗斯等国的重要场馆均有合作办展。
梵高的《麦田》、莫奈的《睡莲》,来自墨西哥的玛雅文明珍品、来自西班牙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的提香、委拉斯开兹、鲁本斯、凡·代克、戈雅,太阳王统治下的法国,美国艺术300年、来自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的从塞尚到波洛克。
“美国艺术300年”展览作品,爱德华·霍普《什锦》(Chop Suey),1929年
缘何上海博物馆能与众多国际重量级博物馆展开对话?除了国家级别的交流外,上海博物馆本身也足够有吸引力。上博馆藏文物近102万件,其中珍贵文物14万余件,包括了青铜、陶瓷、书画、雕塑、甲骨等31个门类,体系之完整、藏品之丰富、质量之精湛,在国内外享有盛誉。
据时任上海博物馆馆长陈燮君对《澎湃新闻·艺术评论》回忆,2010年上博举办的“北方之星:叶卡捷琳娜二世与俄罗斯帝国的黄金时代”展出了来自俄罗斯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冬宫)的289件文物精品,从某种程度上源于一次文物的交流。当时上博文物在艾尔米塔什博物馆展出,俄罗斯方面被精美的、来自中国的古代艺术以及背后的文明折服,开幕式后,双方馆长就开始筹划艾尔米塔什博物馆文物“上博行”。
2010年,上海博物馆举办“北方之星:叶卡捷琳娜二世与俄罗斯帝国的黄金时代”展。
不久后,以彼得大帝、伊丽莎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和亚历山大一世为顺序,来自圣彼得堡的肖像画、建筑画、历任统治者精致的宫廷珍宝和生活用品在上博展出,同时也展示了叶卡特琳娜二世女皇建立艾尔米塔什宫的历史。两座博物馆背后所代表的两个国家的历史和文明,也在互展中相互理解。
“北方之星”并非个案,2010年上海博物馆还办了“意大利乌菲齐博物馆珍藏展”“日中珍藏唐宋金元绘画展”“鉴真与空海:中日文化交流的见证”等6场特展,这些展览也从多角度讲述文化的互鉴。比如,“鉴真与空海”其实只有三件展品,却开启了一系列唐文化对日本文化影响展览的序幕。
2016年5月10日,上海博物馆2016年重磅展览的首场重头戏“菩提的世界:醍醐寺艺术珍宝展”开幕。 澎湃资料
但“北方之星”展迅速落地却是个案,一般上博每酝酿一个展览几乎都要经历少则几年,多则10余年。比如,继“鉴真与空海”之后,2016年的“醍醐寺艺术珍宝展”从展览设想到最终落地、正式开幕历时五年。五年中要将日本上千年历史的寺庙文物请出国门展览,此前并无惯例也少有先例。中日双方通力合作,上海博物馆团队实地考察挑选文物,商讨展品目录。在此前醍醐寺文物在东京、奈良和德国展出的基础上,针对中国的情况增补展品。醍醐寺开山始祖圣宝理源大师,为空海徒孙。到了2019年末,日本唐招提寺文物首次走出日本在上海博物馆展出,唐招提寺则与鉴真直接有关,“沧海之虹:唐招提寺鉴真文物与东山魁夷隔扇画展”回溯了鉴真东渡的历史,并复原了御影堂内陈设的东山魁夷隔扇画的场景,营造出身临其境之感。
“沧海之虹:唐招提寺鉴真文物与东山魁夷隔扇画展”展览现场
由伦敦泰特美术馆与上海博物馆联合举办的“心灵的风景:泰特不列颠美术馆珍藏展(1700-1980)” 2018年
2020年后,因疫情阻隔上海博物馆办的国际合作展览稍有减少,博物馆从自身馆藏研究出发,以“万年长春:上海历代书画艺术特展”,回溯海派绘画的历史和文脉;以“高山景行——上海博物馆受赠文物展”向上世纪50年代初至今的文物捐赠者致敬。由此可见中华历史与文明的魅力。
与此同时,今年10月底“东西汇融——中欧陶瓷与文化交流特展”比原计划推迟一年后开幕,该展由上博与法国吉美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合作,联合来自7个国家的13家知名博物馆馆藏,以206件(组)重量级中外陶瓷与油画作品,讲述早期全球化中的中欧贸易与文化交流。因为涉及博物馆众多,加之疫情带来的不定因素,这一展览堪称上博馆展览史上“筹划最复杂、变数最多的展览”。
“东西汇融——中欧陶瓷与文化交流特展”现场,2021年
展览以瓷器为媒,讲述伴随着16世纪新航路的开辟与成熟,远渡重洋的中国瓷器对欧美的生活方式、文化风尚的影响,并直接推动了欧洲陶瓷的发展与创新,在瓷器样式上“中西交汇”并展开至中西文化交流的故事。
文物如同使者,传递着来自古代信息。每每中国古代文物在国外亮相,均是会成为关注的焦点。早在1935年,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举办的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就引起过西方社会最强烈的震撼,有40余万人参观了这场史诗级的展览,这场展览也被认为是中国文明的“宣言之旅”。
西岸美术馆“抽象艺术先驱——康定斯基”展览,2021年。展览现场,康定斯基作品与青铜器。
在上海西岸美术馆不久前举办的康定斯基展上,康定斯基收藏的有关1934年在巴黎橘园美术馆举办的“中国周、秦、汉代青铜器”的展览资料,为艺评家认为康定斯基后期作品与中国古代青铜器有着相似之处提供了佐证,展览现场从上海博物馆借展的多件青铜器与康定斯基作品并置,直观呈现西方与东方艺术的相遇与碰撞。这种相遇与碰撞在当下也正无限发生和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