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你或许会同我一样产生一种幻觉:这莫不是一场盛大的园游会?
装扮成万圣节幽灵的大象、撞入墙壁的马匹、卡特兰本人的种种“分身”乃至戴着毕加索头罩的人偶,分布于开放式的巨大展厅中,在它们的展位上各就各位。节目开演,观众游走在各个展位之间,凝视、嬉笑、拧眉、交谈、游戏,热烈地参与其中。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2021,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人们头顶上方,几百只“鸽子”立在透亮天棚下的屋梁上,静静俯瞰着这一切。展览介绍中,这群鸟儿被阐释为压迫和威胁感的来源,不过若把它们想象为一场意大利式园游会上不请自来的访客,倒是会多了几分活泼泼的异域风情。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2021,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以这种开放式的空间设计,汇集和组织起卡特兰30多年职业生涯中的代表作品,是不同以往的一次尝试。卡特兰过去的大多数展览或创作,都会和所处的建筑或环境发生对话。譬如从美术馆展厅地下钻出来的“偷画小贼”,安装在米兰证券交易所外的巨型中指。再比如2011年他在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举办的现象级个展“全部”,把所有作品像意大利腌肉似的统统吊挂在展馆中央的圆形穹顶底下。
从上至下:《无题》、《L.O.V.E》、“全部”个展现场;图片来自网络
而这一次,策展人弗朗切斯科·博纳米(卡特兰的老友)想要在UCCA的展厅内“创造”出一个属于卡特兰的语境。他和策展团队决定保持空间的完整性,只用“古代遗迹那样的矮墙”进行分隔。
将最终效果形容为一场(露天马戏团的)园游会,我想博纳米以及卡特兰本人应当不会觉得受到了冒犯。一来,这场园游会给一件件卡特兰“为自己定制的成人玩具”开辟出各显身手的小舞台,同时又使它们在并置中碰撞出新的火花。二来,这或许可视为卡特兰对艺术场所的又一次戏谑?谁说一个严肃的文化机构不能转换为娱乐场所或旅游景点——就像卡特兰曾经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拿毕加索开的玩笑那样。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2021,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并且,等到观者真正沉浸入作品之中,也许会察觉到热烈背后的那股悲剧色彩。试着想象眼前的人潮渐渐消失,整个空间变得安静,最终只留下一个个“表演者”立在原地,此时这里就像散场后的空旷的游乐场(或者标本博物馆)。幽默而夸张的表皮后裸露出沉甸甸的内核。
“幽默也是一种方式,将这个困难的世界呈现在那些不愿直面现实的观众面前。”甚至对卡特兰而言,幽默以及嘲讽本身就蕴含着悲剧性,能够激起笑,也能够激起愤怒或恐惧。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
展厅中,卡特兰的早期代表作《哔嘀哔啵哔嘀咘》只占据了不起眼的一小块空间,却仿佛始终被一束舞台追光笼罩。这件作品描绘了一个“黑色童话”:迷你版的厨房一角(很可能是卡特兰小时候家里厨房的翻版)有张黄色餐桌、满是脏盘子的水槽、墙上烧热水的煤气罐,一只小松鼠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脑袋垂落,地上有把小手枪。“哔嘀哔啵哔嘀咘”原是灰姑娘童话里用来变身的魔咒,但没能改变小松鼠的命运。
《哔嘀哔嘟哔嘀咘》,1996,松鼠标本、陶瓷、富美家台面、木材、颜料、钢材,45 × 60 × 48 cm;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动物标本是卡特兰常用的媒材,而死亡是其创作的一大主题。这或许和卡特兰早年在太平间打零工的经历,以及其母亲的病痛与早逝有关。不过,卡特兰作品中的死亡并不总是和伤痛相连,有时也流露出温情与爱。在雕塑《永恒的爱》中,驴子、狗、猫和公鸡的骨架层层叠高,再现了格林童话中四只小动物叠起来吓走坏人的高光时刻,似乎是为世间的爱与友谊铸造了一座小小纪念碑。
《永恒的爱》,1997,驴骨架、狗骨架、猫骨架、公鸡骨架,186×120×60cm
有时,卡特兰本人的形象也成为其创作中的角色,一个可辨识的符号。在这场“园游会”中,随时可能发现卡特兰的“身影”:以一对双胞胎的模样躺在床铺上(据说灵感来自于英国双人艺术家组合吉尔伯特和乔治),或是成为墙上200张各有差异的迷你面孔,抑或孤零零地坐在高处,又或是再一次从地下探出脑袋,用那狡黠而顽皮的目光打量着四周。
《我们》,2010,木材、玻璃钢、聚氨酯橡胶、织物,68 × 148 × 79 cm
《迷你的我》,1999,树脂、橡胶、人造毛发、颜料、衣服,45 × 20 × 23 cm;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展厅一角的一张银框黑白相片则让人得以一睹卡特兰真实的面容。在那里面,年轻的卡特兰赤裸上身、神情严肃,在胸口比出一个爱心的手势。这张1989年的相片被认为是卡特兰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件艺术作品。他在镜头前开了个手势玩笑,嘲弄了意大利中产阶级的身份传统。那年他29岁。
《家庭词典》,1989,银框黑白照片,19.7 × 15.2 cm;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天主教信仰的背景也反映在卡特兰的创作中。展厅尽头有一个缩小版的梵蒂冈西斯廷教堂,里面呈现着同样进行了缩小和复制以便观赏的米开朗基罗名作《最后的审判》。
《无题》,2018,壁画、松木、钢材,343 ×693 × 242 cm
颇为有趣的是(或许是艺术家的又一重玩笑?),在象征信仰的“教堂”上方,一面巨大的LED屏幕滚动播放着广告——现代人的“朝圣”大概不只于宗教,也面向名牌和偶像。这块屏幕广告是卡特兰1993年旧作《工作是件苦差事》的新版。当年策展人博纳米邀请卡特兰参加威尼斯双年展,卡特兰则把他的展位出租给了广告公司。
但这回当你望向广告牌底下的场景,估计很难笑出来——一个“流浪者”躺倒在地,披着破旧的毯子,生死未卜。卡特兰曾多次塑造流浪者的形象,此次展出的特定场域作品《张三》(2021)似乎刻画了北京街头的流浪汉。在他背后,是洁白的西斯廷教堂,以及光彩炫目的广告牌。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2021
而在与它们遥遥相对的展厅另一端,是卡特兰最出名的作品(艺术家本人对此大概有点意难平):用大力胶贴在墙上的香蕉。它小小的形象面对偌大的空间和来往的人群,似乎反复喊着:艺术是什么?艺术能做什么?!
这根香蕉被命名为《喜剧演员》。博纳米认为,喜剧演员介于演员与普通人之间,与观众只有一线之隔。而卡特兰那条用来固定香蕉的强力胶,就好比是他为自己画下的一条界限,界内是成功,越界则失败。卡特兰所有的艺术语言和哲思都埋藏在这种失败与成功的张力之中。“卡特兰的所有作品都像走在一条看不见的钢索上,行走在玩笑与生存、生与死、沉与浮之间。”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2021,图片由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而最后的审判,最终交到观众手中。莫瑞吉奥·卡特兰,这个国际当代艺术舞台上备受欢迎与争议的艺术顽童,究竟是博纳米所赞美的“继卡拉瓦乔之后意大利最著名的艺术家”,还是一个“聪明的混蛋”,最后交由每个观众自行裁决。
私以为,观众既是判断其作品的裁决者,也是最终完成作品的参与者。卡特兰“园游会”的观众,参与了“园游会”的建构。人们对此各有其解,从中各取所需。而卡特兰呢,大概只是会偶尔从地道中探出脑袋来瞧上一瞧,然后便又潜回他的世界,前往下一个秘密花园去了。
(文、图 齐屿,部分图片来自主办方及网络)
展览海报
【观展贴士】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
展览时间:2021.11.20 – 2022.2.20
展览地点:北京市朝阳区酒仙桥路4号798艺术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