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里是一个怀旧剧场。
当“王家卫电影”从名词变为形容词,我们总会想到《堕落天使》《重庆森林》《阿飞正传》等作品。这些电影似乎叙述松散、节奏缓慢,可是你依然无法倍速观看,否则就会错过那些像呓语又像诗句的独白、宛转低徊的眼波流动、一些看似微末实则重要的叙事细节,或许还有全片那种浑然一体的别致气韵。
这样的电影片单当然包括《花样年华》,其拍摄灵感来自日本作家小松左京和香港作家刘以鬯的短篇小说,当然你懂的,最终电影和原作会有相当大的差别,因为它毕竟出自作者风格鲜明乃至霸道的王家卫之手。如同所有在岁月中沉淀为经典的影片,《花样年华》很耐看。耐看的意思的是,即便你看过,再看还是会发现被忽视或错过的吉光片羽;即便你再看,多年以后还是会萌发新的感触。在《视与听》杂志最近出炉的百大电影榜单上,《花样年华》排名第五。这个榜单每十年评一次,上届它排名第24位;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它的耐看。这电影适合有心事的人去怀旧,那一座迷宫,用华美的光影、色彩和音乐堆砌,乱花只欲迷人眼,观罢徒留惘然情。
两对夫妇、四角爱情,终归只是两个人的故事。王家卫爱极了上世纪六十年代,让故事发生在彼时,有着导演的私心。他五岁离开出生地上海和父母搬至香港,后者对他的成长影响甚大,于是在诸多导演作品中一再试图重温个人记忆。另一方面,就影片内在韵味和叙事需要而言,六十年代也是再合适不过了。流行乐、京剧、评弹,有武侠小说连载的报纸、留声机、收音机、老照片、电饭煲,这厢家里搓麻将也要装履讲究的上海人、隔壁穿着睡衣就跑来跟邻居聊天的广东人、办公室奋力工作的打工人,共同具象了上海中产腔调、广东市民生活、香港工业精神几种文化的相互交融,整个社会氛围混杂了历史转折时期特有的踏实昂扬与精致迷茫。我们跟随摄影机的偷窥视角,作为影片未出现的隐藏住户,暗中打量、观察这一对寂寞男女,感受他们容身的物理空间和在街坊邻里注视之下感情空间的局促,体味他们无法掩饰的内心孤独自我,以及六十年代香港伴随着经济崛起,既古老又现代、既保守又蓬勃的独特时代情绪。
影片中张曼玉扮演的苏丽珍和梁朝伟扮演的周慕云是外形登对、灵魂合拍的一对璧人,可惜第一次相逢,两人都不是自由身,他们在“饰演”对方出轨的伴侣过程中慢慢熟稔。故事发生在1962年,影片黑屏字幕摘录的刘以鬯小说《对倒》文句,已点明这是一段有情又缺乏勇气的无果之爱。片中一共出现三次戏中戏,分别是两人想象婚外恋开始、模拟与外遇者对峙、演练最后的告别。在这里,扮演他人从安慰自己逐渐成为向对方袒露心迹的借口,如同以酒遮面。借助假扮,苏丽珍才能够面对自己的真心,对丈夫出轨伤心难过的同时,也会对周慕云的离开哭到不能自已。“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带我走?”是二人说不出口的情话,所谓造化弄人,就是明明有机会在一起,却不断错过。
影片多次出现两人的擦肩而过。慢速镜头加上梅林茂的配乐,华尔兹节奏打底,像极了两人之间的情感进退,大提琴旋律突出,放大了人物与周围环境的格格不入和内心怅然。“我们不能像他们那样”,是苏丽珍的道德准则、世俗顾忌和逃避借口,张曼玉的过人之处在于能够通过极其细腻的表演和瞬间情绪变化的拿捏,对人物的丰富内心做出不同层面的展现。前一秒还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有意无意拨弄对方皮带,扮演挑逗别人丈夫的妻子,后一秒立刻陷入深深的不耻、自怜和哀怨。张曼玉在影片中的二十余套旗袍造型美不胜收,但与华美旗袍包裹下步态摇曳的身姿相比,她的眼睛更动人心魄,犹如孤夜星辰,璀璨夺目。苏丽珍在她的演绎之下,充满了一种无关肉欲的性感。她在外人面前的自我克制、谨小慎微和在周慕云面前的自然纯真、全然感性,形成了关乎“爱”的对比。她的性感是天真纯洁的,但同时又令人觉得遥远而脆弱,苏丽珍在情的滋生、绽放和自省、犹豫之间的摇曳充满了迷人的魅惑。
能够与张曼玉搭戏还奉上不输于她演技的,当然少不了梁朝伟。拍摄《花样年华》是旅居法国的张曼玉和导演王家卫在一次饭局上聊出的想法,张曼玉指定梁朝伟这位她最早的演艺搭档担任男主角,结果自然无可挑剔。梁朝伟对于王家卫随性的工作方式甚至比张曼玉更加放松,他的角色对白更少、肢体动作更精要,人物也更加深情隐忍,欲说还休的爱意全在眉眼间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传达里。他对她的爱只有在为了彼此免受情欲折磨而决定远走他乡时委婉表达过,而这看似无情的离别正是深情的极致。
正如王家卫对六十年代的表现,和还原场景相比更钟爱营造时代气氛,他对人与人情感远近的兴趣也多于讲述一段婚外恋故事。作为本片最大的谜题,周慕云与苏丽珍写满游离的短暂情感到底是不是真爱,电影给出了富有层次的探讨。最初两人秉着“不会和他们一样”的观念交往,保持着近乎柏拉图之爱的情感,然而眷恋和陪伴产生的欲望令人猝不及防,二人在确定对彼此的爱意之后决定分手,这时他们不再怨恨先前出轨的伴侣,反而生出一种张爱玲式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豁然,并在此过程中更加认识自我,进一步促进了后现代意义上的主体重建,即孤寂的原子化个人在面对意义的虚无时所引发的关于“存在”本身的思考。王家卫在访谈中认为两人注定无法结合,否则余生都会生活在曾经伴侣的阴影里,但他同时也肯定了结局积极的一面,即苏丽珍成为母亲,更独立、完整,周慕云也不被情爱束缚可以去做他认为更重要的事。
就艺术风格而言,《花样年华》固然导演个人色彩浓烈,倒也不乏诸多优秀前作的神韵。首先是对王家卫本人作品《阿飞正传》的精神延续,同样的六十年代重访,同样忧郁、骄傲、自我封闭的人物,照例以受到拒绝之前先拒绝别人的方式避免伤害——正如美国影评人埃尔维斯·米切尔所指出的,这样的人物亦带有美国小说家菲茨杰拉德笔下人物的精神特质,如盖茨比就和周慕云都属于典型的自我孤立型人格;其次就形式而言,影片借用小说《对倒》的平行叙事结构,“将故事聚焦在两段相互平行的婚外情之间的交叉关系”,利用剪辑和正反打镜头多次表现两人的情感交错。此外,影片出现了周璇在电影《长相思》中演唱的歌曲《花样的年华》,歌词及影片婚外情的主题都与《花样年华》形成内容上的互文。但就电影的精神主旨而言,人物的处境、心态,对时代的描摹无疑令人想起费穆导演的《小城之春》,而1963年苏丽珍独自在新加坡周慕云房间的流连,几乎和《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王娇蕊的做法如出一辙,充满了带有恋物性质的自我沉溺之爱,影片结尾周慕云在吴哥窟对树洞的倾诉和树洞长出是新草,也显然带有张爱玲小说的苍凉余韵。
张曼玉总结《花样年华》意境,“(电影)像个显微镜,看着世界上这两点尘埃。在显微镜下,这两个人可以很重要,但是在历史上却没有意义。到了影片的结尾,他(王家卫)拉远镜头,告诉我们世界很大,还有其他事情发生,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很小、很个人,就像是拉近与拉远。”王家卫在《一代宗师》里借武人之口阐明了武学的三重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就一段私人情感的升华而言,亦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花样年华》在王家卫电影谱系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早期《阿飞正传》式的大量个人独白明显减少,女性角色愈加丰富,影片对情的展现从“个人”逐渐拉开,在天地和众生的格局中,展现出深沉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