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米纳斯版《浮士德》，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存在？

《浮士德》剧照。   本文图片 柴林

立陶宛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执导，柏林影帝廖凡和话剧界实力演员尹铸胜主演，话剧《浮士德》在发布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就在戏剧圈引发了一波巨大的震惊和咋舌。除了这个有些“神奇”的主创组合阵容，还有怎么看都有些“神秘”的制作背景，无不让人对这部作品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和期待。

《浮士德》剧照。 

观众也同样如此。这几年，国外一流导演来中国的作品数不胜数，来中国导戏的国外名导更是络绎不绝。但是图米纳斯首次在中国执导《浮士德》的消息，还是在第一时间“脱颖而出”，迅速引起了广泛关注。除了因为廖凡和尹铸胜这样罕见的主演组合，图米纳斯这几年在中国戏剧观众中的口碑和声誉，都是《浮士德》被期待的重要原因。
然而，这部制作如此庞大并引人关注的作品，却并没有从专业观众最为密集的北京开始首演。自从12月6日在南京保利大剧院开启了全国首演，《浮士德》又在12月14、15日在西安的陕西大剧院演出了两场。圣诞及新年期间，该剧将在杭州以及无锡巡演，之后才在1月回到北京保利剧院上演。

《浮士德》剧照。 

前两站演出，这部剧引发了褒贬不一的两种极端反响，虽然南京和西安都是不乏戏剧基础和观众的大城市，但在没有京沪两大戏剧演出重镇参与反馈的情况下，这版《浮士德》是否好看，成为了雾里看花的“迷思”。
而同样引人“迷思”的还有该剧的制作背景。相较于各种观众熟悉的国家剧院和制作团队，这版《浮士德》背后的制作方也显得十分“横空出世”。事实上，这部投资巨大的舞台剧由多方参与合作出品，包括南京戏剧节的主办方之一蓝色天际文化以及大麦网、保利演出等公司。但整部剧制作的核心人物，无疑是该剧制作人雷婷。

《浮士德》剧照。 

雷婷毕业于中戏戏文系，在国家话剧院担任了多年的编剧及制作人，她还创作过大量电视剧，众人皆知的电视剧《将爱情进行到底》就出自她手。虽然制作过很多部话剧作品，但《浮士德》却第一次让人们开始好奇地把目光投射到幕后的她。
为什么要制作一部《浮士德》这样的作品，这个创作团队是怎样搭建起来的，制作这部剧的最终诉求又是什么？
在讨论《浮士德》好不好看前，有必要先了解下，这部剧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

《浮士德》剧照。 

制作人的初心，和过程中的那些意外碰撞
邀请里马斯·图米纳斯来做《浮士德》，按照雷婷自己说法是，“追星追到自己买单”。
这几年，图米纳斯的作品频繁来到中国，包括《假面舞会》、《钦差大臣》等，每一部都广受赞誉。而其中的口碑巅峰，无疑当属《叶甫盖尼·奥涅金》。自从两年前第一次在乌镇戏剧节上作为开幕大戏上演，这部《奥涅金》就引发了口碑炸裂，此后该剧在全国的巡演更是把这位立陶宛导演的影响力推至神坛一般的高位。京沪两地的演出不仅一票难求，而且成为刷屏的现象级演出。

《浮士德》剧照。 

雷婷早在乌镇看到《叶甫盖尼·奥涅金》时就被导演所深深折服。作为戏剧圈内人，她经常会免不了抱怨和吐槽很多作品。但看完《奥涅金》，她开始频频和身边人安利：“这就是我喜欢的戏剧的样子。”
去年的5月，上海戏剧谷演出期间，雷婷又在上海看了图米纳斯的《三姐妹》。看戏前，她和留学俄罗斯的助理导演在一个小面馆吃饭时说起，能让里马斯来给我们排个戏就好了。
没有想到的是，助理导演真去问了图米纳斯。而得到的反馈竟然是，2019年10月会有一个空的档期。
做还是不做？这个问题在雷婷脑海中几乎没有太多的迟疑。“机不可失，错过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很快决定下来，要找图米纳斯做一部《浮士德》。
“我觉得图米纳斯是个排诗剧的导演。他的美就在于他的浪漫。如果让导演排莎士比亚，可能并不适合他。而导演也非常谙熟契诃夫，但是我觉得中国人不太懂契诃夫，因为知识分子的怅惘、空虚、生活在别处，这些东西，离中国人还有点远。于是我能想到，最适合导演的诗剧就是《浮士德》。”
雷婷自己也是个创作者，她觉得戏剧应该跟人类思想和精神在一起。而歌德的《浮士德》很适合当下的中国。“中国人应该能看懂这部剧，因为和魔鬼做灵魂交易这件事情，可能和很多人的精神有关联。”

《浮士德》剧照。 

在谈合作的过程期间，远在欧洲的导演又一度产生了迟疑。雷婷立刻飞到了莫斯科。图米纳斯和她谈完，当即决定还是把档期留给这部剧。并且，按照雷婷的期望，和他常年合作的另两个立陶宛“老头”，《奥涅金》的舞美和作曲，会一起来做这个戏。这个艺术创作的“铁三角”，事后验证了确实是作品品质和风格的保证。
让雷婷意外的是，合同还没签订时，图米纳斯就把厚厚一沓舞美方案给到了她。“可能是他对中国有好奇。也可能觉得我长得不像生意人，对我有了信任。”

《浮士德》剧照。

找演员的过程同样不易。雷婷觉得，既然把欧洲最厉害的导演请来了，就应该把最好的中国演员配给他。她很自然地想到了同在国家话剧院的廖凡扮演魔鬼，但谁来和他合作演浮士德，始终悬而未决。有朋友推荐了尹铸胜，话剧圈公认的实力担当，恰好彼时《长安十二时辰》热播，扮演林相的尹铸胜让雷婷再度回想起当年看话剧《商鞅》时的震动。而尹铸胜接到邀请时，提了一个要求，“不是廖凡演魔鬼，我不接这个戏”。
从和导演、演员谈妥到10月份排练，一切都在倒计时的状态。国庆后进入排练场，图米纳斯和中国的团队一起工作了60多天。
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图米纳斯始终都在调整、改戏，几乎没有一天的戏是固定的。直到离开北京大兴剧场前最后一天的公开彩排，他依然在做大幅度的调整。

《浮士德》剧照。主演廖凡扮演魔鬼。

雷婷最后悟到：对于图米纳斯这样的导演来说，演出并不是创作的终点，而是过程。而在中国，所有的排练和创作，最终指向的目标，是面向观众演出。
各种因为创作理念不同造就的碰撞，在两个月的排练中不断出现。
比如导演要求在排练中用演出中真实出现的小道具而不是替代品，比如小木马、首饰盒、项链等等，对于任何替代品都不能满意。最后大家发现，导演要根据演员拿起道具的时长决定音乐的长度。
再比如服装同样如此，导演同样不能容忍替代品排练。期间，导演也不断弃用各种已经做好的服装。他还要求买了一块近6000元的地毯当桌布，泼上黑油漆弄旧弄脏，但最后依然因为效果不好弃用了。
导演最后要求在剧场里排练合成至少一个月，这是他们的习惯。在他看来，排练厅里的创作，和剧场里的创作是两回事。不在剧场里改戏，几乎就是纸上谈兵。而在中国，进剧场合成，一般只有3天。
北京的彩排场结束后，剧组又重新做了服装，因为导演觉得在剧场演出的灯光下，这个衣服的颜色和光泽不太对，要随时调整。即使经历了南京首站的演出，到西安演出时，剧组工作人员仍然在按照导演要求，重新购置了一些小的道具，并更换了部分服装。

《浮士德》剧照。

演员的崩溃，和导演的“永远在变”
图米纳斯“永远都在改”的导演方式，一度让演员感到痛苦乃至崩溃。这其中就包括演了一辈子话剧、拿遍了所有戏剧表演奖项的尹铸胜。
进剧组后的每一天，图米纳斯都会让演员自己发挥，他不会告诉演员该怎样演，而是让演员提供一些东西，在排练场由他进行创作和调整。他也没有一个预先设定的导演方案，而是一边排着，一边现场创作。

《浮士德》剧照。

让尹铸胜感到不习惯的是，导演每天都在拉洋片儿一样地排戏，却并不会在某个段落停下来具体细抠。
“导演今天想的会和明天想的不一样。而且常常是今天想的和明天想的是完全相反的对立的。非常偶尔情况下，他会对演员说，你这儿就固定下来这么演。但这是极少极少的时候。”
比如最开始，导演要求尹铸胜不要把最后一幕的浮士德演成一个老人，要消除年龄感。当尹铸胜按照要求找到某种状态的时候，他又和尹铸胜说，还是要稍微加入一点老态。
因为每天都在不停推翻前一天的表演方式，习惯了中国舞台剧排练创作方式的演员们，几乎觉得自己无法进入更深层次的角色创作。
很长一段时间，尹铸胜天天都睡不了觉，整夜整夜失眠。但第二天早上10点必须回到排练厅，开始又一轮新的现场创作。两个月里，他喝掉了整整两箱红酒和三瓶威士忌。这估计也创下了他创作生涯里的新纪录。他笑说，“拍电视剧失眠？那是绝对没有的”。

《浮士德》剧照。主演尹铸胜。

直到彩排那天，导演依然在不断调整删改剧本。演了这么多戏，很少遇到这样临要见观众还在大把删台词的状况。尹铸胜笑称，彩排时为了记住最新的台词顺序和舞台调度，就花了老大力气。直到西安这场演出，才算是真正演顺了。
彩排结束，导演还是把剧中排了很久的一整段戏，全部拿掉，彻底删除了。
剧中扮演玛格丽特的女主演曾泳醍说，图米纳斯导演只要在现场就一直在创作，这种“永远在变”，让中国团队一开始困扰，最后坦然接受。
“他带着我们所有人在一个未知的海域航行，从我们演出开始这个船就下水了。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有科学精神的艺术家，我们只要在这个航线上，就会不断感受新的可能性，这是我们做这个戏最愉快的地方。”
经历了两个月的磨合，尹铸胜在西安站时的演出已十分酣畅自如。在导演给他发挥的自由空间里，他会选择用一句当地方言让全场观众精神聚焦笑起来，而最后一段浮士德独白则泪流满面，让很多观众动容。
“我们还是会习惯于去顾及观众的感受，但图米纳斯一直会说，不要去想观众，就去想你自己。”在两种不同的表演观念和创作方式碰撞中，尹铸胜始终在不断调整，并尽最大可能融入到一个新的体系。这对于一个成熟并自我体系强大的演员而言，并非易事。

《浮士德》剧照。

他因此非常感激这一次的创作，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在上戏读书的时候，重新开始思考和琢磨表演。“不管怎样，图米纳斯就是个大师，他对作品的理解，总是能超出我们的想象。很多时候，我们都觉得这个台词这么凝重，但他就觉得应该读成那样，喜剧的感觉。他会拿着剧本跟你聊，特别有收获。”
相比浮士德这个厚重的角色，廖凡扮演的魔鬼显得更轻盈和自由，也似乎更在图米纳斯的美学系统之中。演出中，他一会扮作狗在地上摸爬滚打，一会又来上整段整段戏谑却深长的独白。在各种状态里，廖凡颇为穿梭自如。
浮士德和魔鬼之间的“轻重”之别在舞台上是显而易见的。或许是因为角色的不同需要，也可能源自演员不同的表演方式。按照制作人雷婷的说法：“廖凡是轻的、松的，或许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它和铸子哥的‘重’可能不完全一致，但这都是导演控制范围之内的，不然导演一定会找到办法调整它到认可为止。”

《浮士德》剧照。

《浮士德》南京首演结束后，南京大学教授、戏剧评论家吕效平说，这个戏有三个困难：
一是歌德写《浮士德》从来不是为舞台写的，而是为阅读创作的；
二是据我对中国演员的了解，我们找不到一套教育体系能为图米纳斯导演培养他需要的演员；
三是很多中国观众已经熟悉图米纳斯导演了，大家不止希望看到《钦差大臣》、《叶普盖尼·奥涅金》，还希望看见新东西，但当导演到中国面对异族语言，面对不是他的体系里培养的演员，让他创新是非常困难的。
但吕效平在看完戏后有些意外和惊叹：“我发现中国的演员居然在这几个月里，让他揉得40%能看出是图米纳斯的演员，我认为是非常高效非常令人震惊的。就是这一点会在中国剧坛留下一个非常好的榜样和种子，就是可以把梅耶荷德的东西，而不是斯坦尼的东西在舞台上很成功地做出来。”
“我能从这个戏里看到《钦差大臣》，看到《叶普盖尼·奥涅金》，这就是成功。”吕效平说。
在这版《浮士德》里，确实能清晰地看到图米纳斯极为鲜明的个人印记和风格。所有的舞台美学，几乎和之前的《叶普盖尼·奥涅金》如出一辙。
图米纳斯和他的舞美、作曲“铁三角”组合，用完全属于他们的方式，在中国，和中国的演员，和中国的文化进行了一次碰撞、磨合，完成了一次“混血”的创作。
有人觉得这个“混血”尝试很失败，有人觉得很成功。
雷婷的内心也有些复杂。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她经历种种，最终看到自己的理想变成了现实。在整个过程中，她感动于所有中国团队里没有一个人谈过酬劳。每个人都冲着导演来，希望参与到这样一个作品里，经历和见证一次创作。
“这个过程就像每天在排练场看毕加索画画，看世界上最好的导演创作，从线状、块状到细节的构思，每天跟着他在冒险。”
这些年，无论多大牌的外国导演来到中国导戏，不成功者居多。这其中很大的问题源自不同的戏剧理念、体系和创作方法，以及语言和文化的隔阂。这版《浮士德》遭遇了同样巨大的鸿沟，但这个团队用尽最大可能，找到了某种连接的桥梁。
图米纳斯说，浮士德和他有很相似的地方，这个人物是追求真理、追求理想的，他被这个想法折磨，但是最终也没有达到目标。
亦如这部剧的制作和创作，亦如困顿中前行、以至于常年需要外援的中国戏剧。但至少，图米纳斯通过《浮士德》的创作告诉大家，戏剧是永不固定、始终向前走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