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缘起》海报
相较于张爱玲作品的知名度和庞大读者群,她的小说影视化的数量非常之少。这在根本上是因为张爱玲小说改编难。张爱玲擅用奇绝的譬喻、独特的意象,她在小说中不厌其烦地调动各种感官描绘景物、塑造空间,构建出一个充满细节的世界,暗含象征和隐喻。并且,张爱玲文字间有独到的迁徙、转移、腾挪,并注入一种老辣的、带有悲剧感的韵味。这是“张味”的一大来源。视觉化的影像可以充分还原情节,却对于意象、譬喻等力有不逮。
相形之下,《半生缘》是张爱玲影视化次数较多的小说。它是为数不多情节强、写实性强的,“放弃了对意象的惨淡经营,也松懈了她有几分迫人的机智,尽量以一种相对平实的文体来叙述故事”。此前有1997年许鞍华执导的电影《半生缘》,2002年胡雪杨执导的电视剧《半生缘》。
许鞍华执导的电影《半生缘》
胡雪杨执导的电视剧《半生缘》
《情深缘起》虽然在人设和剧情上做了大的改动,但大抵还是延续了小说的主体叙事。这一版成色如何?并非一无是处
《情深缘起》播出后,很多人争议的焦点是刘嘉玲“扮嫩”,也因此颇为粗暴地给该剧打一星。但公正地说,如果耐心追下来,《情深缘起》个别地方的改编,并没有那么糟糕。或者说,它至少是很努力地把张爱玲的小说给电视剧化,虽然文字的韵味消失了。
不妨以沈世钧与顾曼桢的第一次吃饭的一个小细节——顾曼桢帮沈世钧用茶水洗筷子为例。许鞍华版、胡雪杨版和这一回的杨亚洲版,都拍摄了这一细节,但处理水平的高低就大不同了。
小说写道:
曼桢便道:“就在茶杯里涮一涮吧,这茶我想你们也不见得要吃的。”说着,就把他面前那双筷子取过来,在茶杯里面洗了一洗,拿起来甩了甩,把水洒干了,然后替他架在茶杯上面,顺手又把世钧那双筷子也拿了过来,世钧忙欠身笑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也不朝人看着,只是含着微笑。世钧把筷子接了过来,依旧搁在桌上。搁下之后,忽然一个转念,桌上这样油腻腻的,这一搁下,这双筷子算是白洗了,我这样子好像满不在乎似的,人家给我洗筷子倒仿佛是多事了,反而使她自己觉得她是殷勤过分了。他这样一想,赶紧就又把筷子拿起来,也学她的样子端端正正架在茶杯上面,而且很小心地把两支筷子头比齐了。其实筷子要是沾脏了也已经脏了,这不是掩人耳目的事么?他无缘无故地竟觉得有些难为情起来,因此搭讪着把汤匙也在茶杯里淘了一淘。
一双筷子放下去不是,拿上来也不好,通过沈世钧的矛盾、难为情,精准地展现了沈世钧个性的敦厚、细腻、周全,以及他对顾曼桢初识便有好感的拘谨、局促、小心翼翼。
许鞍华版本对此的处理,比较贴合“张味”。除了把小说的细节都拍出来,许鞍华做了一个重要的“加法”:一只小蚂蚁从顾曼桢的手腕爬过,顾曼桢和许叔惠都未注意到,只有沈世钧定睛看了许久,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这进一步强化了人物个性,也让这一桥段有了记忆点。
一只小蚂蚁从顾曼桢的手腕爬过
胡雪杨版的处理,改动极大,“张味”全失。在剧集中,聚餐前,顾曼桢与沈世钧已经偶遇过了,沈世钧“英雄救美”帮顾曼桢付了电车钱,之后俩人匆匆别离,没想到竟然在同一个厂工作。三人相互开了玩笑,这个场景就过去了,沈世钧丰富的内心活动不见了。胡雪杨版,林心如饰演顾曼桢,谭耀文饰演沈世钧
《情深缘起》的处理,则介于许鞍华版和胡雪杨版之间。小说里本来吃饭的还有许叔惠,但许叔惠给改没了;吃饭前,沈世钧早就对顾曼桢一见钟情且“英雄救美”了。它也延续了许鞍华版的一些细节,比如沈世钧因紧张喝了洗筷子的茶水。但这一版的优点在于,它很努力去贴合小说中沈世钧的心理。
先是把洗过的筷子放桌上,看着顾曼桢拿在手中,顿时有些局促↓之后小心翼翼学着顾曼桢摆弄筷子↓他跟顾曼桢说,以后他俩搭伙吧。顾曼桢也紧张地拿起洗过筷子的茶水喝下去,虽然她刚就此提醒了沈世钧↓这是剧版增加的细节,它改出了自己的特色——把有好感的男女之间的情绪铺陈到位。
电视剧对小说类似的情节扩充,有其合理性。包括增加了石镜轩一角,石镜轩是顾曼璐的爱人,小说中失去生育能力的顾曼璐剧里竟然怀上了石镜轩的孩子;石镜轩也是石翠萍的父亲,他为了生意,强行将女儿嫁给沈世钧……人物关系更为错综复杂。顾曼璐因失去与石镜轩的孩子性情大变,沈世钧因为顾曼璐当了别人家的“小三”瞧不起顾曼璐,并因此与顾曼桢产生嫌隙。这在逻辑上,也能自圆其说。换句话说,《情深缘起》的剧情基本逻辑,是在线的。
缺少“张味”
那它最大的问题在哪?
不在于刘嘉玲“扮嫩”,不在于一些电视剧化的情节增加。而在于,它“神散”,几个主要人物的人设被大刀阔斧一顿改动,他们爱恨纠葛间的那股苍凉的宿命意味,消失了;张爱玲笔下人物的人性陨落,消失了。
刘嘉玲版顾曼璐
蒋欣版顾曼桢
自小深受中国古典文学以悲为美的熏陶以及个人成长经历的影响,张爱玲对人世的认知是悲观的,诚如她说的,“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苍凉的宿命意识,也影响了她笔下的人物塑造。她的主人公常常带有一种陨落式人格,他们不完美、不彻底,受了伤害,自毁的同时也毁灭别人,“那样不明不白的,猥琐,难堪,失面子的屈服,然而到底还是凄凉的”。
这些是张爱玲小说“张味”的另一核心。
或许为了迎合刘嘉玲强大的气场,《情深缘起》都快把她拍成上海滩的“大姐大”了,出场带风。但小说里的顾曼璐容颜渐老,“简直是个私娼”,拿着电话本给客人打电话问人家来不来,“她那条嗓子和无线电里的歌喉同样地尖锐刺耳……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文字一下子把这个人物立住了,她爱家人、为家人牺牲,但也有着风尘女子的俗气、艳气、妖气,她之后因嫉生恨毁掉妹妹,也不会太让人意外。
剧版的顾曼璐前期丝毫不见这一层人性的暧昧,她就是一个霸气的、罩着妹妹的女人。虽然我们可以感受到她想抓住一个爱她的男人的那种急迫感,但人物脆弱的癫狂气质和内心算计,付诸阙如。失去孩子后她才性情大变,靠的还是意外,而不是人性使然。小说中,顾曼桢与沈世钧的悲剧,既有外力推动,亦与他们各自的性情离不开。比如沈世钧温润如玉背后的“懦弱”,顾曼桢因姐姐出身的含蓄压抑。
这一版倒好,沈世钧把顾曼桢带回家,俩人都是勇敢追爱的新青年;沈世钧喊着“大清已亡”的口号反对父母的包办婚姻;当顾曼桢遭到沈世钧家人的反对,而对沈世钧产生距离后,沈世钧直接大喊大叫诉衷肠……
这沈世钧都不“懦弱”了
顾曼桢与沈世钧的爱情悲剧,他们的各自性格并非主导因素,而是因为他人反对、棒打鸳鸯,俨然一出琼瑶剧。这就好比张爱玲的小说是想说“人生的袍子爬满了虱子”,但《情深缘起》的重点所成了“人生是席华丽的袍子”。该剧一些也许是“不得已”加入的画外音,对此也有所昭示。这样的画外音太不张爱玲了
王家卫曾谈及《半生缘》的改编,提醒道,“要多拍‘神’而不要拍‘形’”。但是,当前观众基本没有办法从《情深缘起》感受到张爱玲小说的“神”——阴差阳错的错过或人性的陨落而产生的苍凉感,观众感受到的,更多是苦情剧的怨和惨。《情深缘起》成为另一个民国爱情故事,只不过剧中的人物名字,与张爱玲小说《半生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