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是一艘名为“银河领袖(Galaxy Leader)”的商船。
11月19日,“银河领袖”号正在执行从土耳其至印度的航行任务,途经距离也门第四大城市、也是也门最大港口荷台达附近的红海海域。一架迷彩涂装的直升机突然降速至其上空。数名手持机枪、头戴面罩的武装分子鱼贯而出,穿越甲板,闯入银河领袖驾驶舱,扣押了全部25名船员。也门反政府武装胡塞运动将劫船事件拍摄下来,在其控制的电视台上播出。
尽管商船悬挂巴哈马旗帜,并且由日本公司负责运营,胡塞武装认定该船与以色列有联系。作为对巴以冲突中以色列军事行动的报复,胡塞武装宣称,一切属于以色列军队或与其有关的船只都将成为胡塞武装攻击的目标。“也门武装将不计成本地在海上发起战斗。”
此后,胡塞武装开始频频攻击红海海域上他们“认为”与以色列有关的商船。
11月24日,一艘悬挂马耳他旗帜,但由以色列富豪所拥有的集装箱船,在波斯湾海域遭到来自胡塞武装的袭击。美联社援引匿名美军情报人员的说法称,袭击是由一架三角形状并载有爆炸物的无人机发动的。无人机在集装箱船上爆炸,造成船体损伤,但并未有船员受伤。
11月25日,英国海军下属协调军队和商船运营的机构 UKMTO 发布消息称,另一艘以色列商船在荷台达时被勒令要求转向。胡塞武装并未对此次事件发表正式声明,仅发布了一条包含ZIM一词的推特。该词常用于胡塞武装向以色列目标发动袭击之后,或在暗示胡塞武装与商船转向事件有关。
12月3日,三艘据称与以色列有关的商船遭遇胡塞武装袭击,其中一艘被迫转向。12月12日,一艘挪威籍商船遭遇袭击。商船所属航运公司称船只正将棕榈油运输至意大利,胡塞武装则认定该船为以色列运输石油。12月14日,三艘商船再度遭到胡塞武装的导弹袭击。
劫船与攻击频发,红海航路已不再安全。12月中旬起,全球最大的航运公司——地中海航运公司、马士基、长荣海运等,都宣布其运营船只将绕行非洲好望角。依赖红海航线的英国石油公司等能源公司也迅速跟进这一决定。据航运及海工研究机构克拉克森研究统计,暂停红海航线的集装箱运力,占到全球集装箱总运力的 74% ,对全球经济供应链安全形成巨大冲击。
12月19日,美国联合北约、欧盟以及其他44个国家发表联合声明,谴责胡塞武装“威胁着国际商贸及海事安全”,“要求胡塞武装立即释放‘银河领袖’号船员及船只,并停止在该地区至关重要的水域再对商船发动袭击。”
美国国防部长劳埃德·奥斯汀宣布成立“海军特遣部队”。参与美国新行动的国家包括:英国、巴林、加拿大、法国、意大利、荷兰、挪威、塞舌尔和西班牙,每个国家都将派遣舰艇,对抗地处也门的反政府武装胡塞武装。胡塞武装则宣称,若遭遇特遣部队的袭击,他们将进行报复。一时之间,较之巴以冲突,红海安全成为国际社会更为关切的话题。
当地时间2023年10月15日,也门萨那,忠于也门胡塞武装的部队举着巴勒斯坦国旗游行,以示与巴勒斯坦人团结一致。视觉中国 资料图
谁是胡塞武装
胡塞武装的前身“信仰青年”是1992年成立的宗教组织。尽管其目前标语——“真主至大,打倒美国,打倒以色列,诅咒犹太人,伊斯兰胜利”——足以说明它浓厚的极端宗教主义色彩,但据也门 Sanaa University 教授 Ahmed Addaghashi 称,“信仰青年”在 1990 年代就在两条路线之间徘徊,一条鼓励宗教包容,另一条则希望坚持更严格的什叶派传统。
但在与政府军的冲突中,“信仰青年”以及胡塞武装逐渐走向极端化。2012年以前,也门由总统萨利赫长期独裁执政。然而,萨利赫的独裁统治并不能掩盖也门内部政治、军事、宗教派系林立的事实,致使也门内部冲突不断。2004年,“信仰青年”时任领导人侯赛因·胡塞与萨利赫发生冲突。前者主张建立神权国家,“信仰青年”信徒在也门首都的清真寺中抗议示威。萨利赫旋即发起军事行动意图剿灭“信仰青年”。战斗中,胡塞本人战死,“信仰青年”更名为胡塞武装,由此走向宗教极端主义。其与政府军之间的战斗断断续续延续至2010年。
2010年末开始,西方国家在西亚北非策动“阿拉伯之春”,推翻了统治也门超过 30 年的萨利赫政权。然而,由于也门林立的政治、军事、宗教派别,民主力量薄弱,并不拥有足以建立稳定政权的能力,因此萨利赫下台后留下的权力真空,迅速导致了也门的分裂。
2014年也门爆发内战。一派是获得萨利赫移交的政府权力的新任总统哈迪,另一派则是胡塞武装。令人感到讽刺的是,被赶下台的前总统萨利赫甚至一度与胡塞武装联手,试图重掌权力。2017年政府军内部发生分裂,原本支持政府军的南方各省,成立南方过渡委员会,并主张南也门独立。目前,南方过渡委员会尽管重新与政府军合作,但掌握独立军队。
如今的也门可以看作是三足鼎立。政府军掌握东北地区,南方过渡委员会占据南部各省,胡塞武装则占据西北地区。并且,也门内战的混乱局势,也同时是更广阔国际局势的缩影。
当地时间2023年12月22日,埃及伊斯梅利亚,船只穿过苏伊士运河驶向红海。澎湃影像 资料图
帝国留下的“分裂”
也门地处阿拉伯半岛西南端,控制着红海与亚丁湾之间的通路。随着苏伊士运河在1869年建成,地中海与红海航路正式打通,其战略意义急剧上升。但在也门这片土地上,始终没有强力的政治、军事力量,这使得也门在近代史上,始终是个受国际列强摆布的国家。
19世纪,主要在也门发挥作用的是英国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前者是工业革命以来最强大的西方帝国。为了掌握东西方之间的航道,中东,尤其是也门,一直是它的重要利益区。后者则沐浴着帝国的余晖,借由宗教影响力,在阿拉伯半岛发挥着作用。两大帝国于1905年将也门分为南北两块。
1918年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撤出也门,并在5年后彻底解体。北也门在阿拉伯民族主义者伊玛目叶海亚的领导下独立,并试图从英国殖民者手中夺回南也门的主权。但他的尝试从未成功,最终于1934年与英国达成协议,认可英国在此后40年间管辖南也门。1962年,伊玛目叶海亚去世,北也门爆发内战,一派获得英国、沙特、约旦等国支持,另一派则获得埃及支持。最终埃及支持的军事武装力量获胜。经过6年内战,阿拉伯也门共和国,也就是北也门正式建国。
与此同时,南也门在争取从英国殖民者手中收回主权。1963年,南也门民族主义者成立马克思主义政党开始向英国殖民者发起斗争。在苏联的支持下,南也门最终迫使英国停止殖民统治,并在1967年撤出。1969年,也门民主共和国成立,成为中东地区唯一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在这一阶段,也门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在中东的交战场,因此两个也门之间的关系起起落落,时常有小规模冲突发生。最终,在苏联无可挽回的衰落之下,两个也门于1990年宣布统一,成立如今的也门共和国。
如前所述,也门内部政治、军事、宗教派系林立。统一的也门共和国无法建立强力国家机构,给了其他国家干涉的机会。也门政府在2001年以后,为了应对美国的全球反恐压力,选择与沙特、美国合作。此外,逊尼派大国沙特,难以容忍什叶派的胡塞武装的存在,选择与同样敌视胡塞武装的也门政府军合作。而现在的也门南方过渡委员会则获得了来自阿联酋的支持。阿联酋与也门并不接壤,但希望能够通过影响也门,来获得保障红海航道的安全。又由于阿联酋与沙特之间的利益冲突,阿联酋选择扶持新势力来制衡沙特。
由于沙特与阿联酋两国中逊尼派占据多数,而什叶派国家伊朗又与沙特长期保持紧张关系,伊朗与胡塞武装的关系随之密切起来。尤其是在萨利赫政权与胡塞武装发生冲突之后,萨利赫政权极力将后者渲染为接受伊朗赞助的反政府武装。随着萨利赫政权崩溃,伊朗和胡塞武装的共同利益增多,双方的合作变得密切。
当地时间2023年11月26日,埃及,美国卡尼号驱逐舰通过苏伊士运河。美国中央司令部表示,这艘驱逐舰于2023年12月16日在红海击落了从也门胡塞武装控制地区发射的十几架无人机。视觉中国 资料图
可疑的代理人战争
如何界定伊朗与胡塞武装之间的关系,目前学界政界众说纷纭。美国国防部前官员、美国企业研究院专家迈克尔·鲁宾认为,胡塞武装与也门政府军之间的战争“是伊朗和沙特之间的代理人冲突。”然而,华盛顿昆西研究所海湾事务专家阿尼尔·施奈尔则认为,“尽管外国干预使也门冲突大大复杂化并且根深蒂固,但这不是代理人战争。”
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教授刘中民则更为审慎。在其研究中,他这样写道,“沙特与伊朗对抗加剧,双方在地区范围内广泛进行代理人争夺,沙特扶植哈迪政权并打击胡塞武装,使伊朗扶植胡塞武装并与沙特展开代理人战争的条件初步具备。”
不过,他认为伊朗与胡塞武装之间的关系并不十分密切。“伊朗对胡塞武装支持的具体内容,尤其是武器、资金和培训等情况,缺乏翔实可信的数据佐证,特别是西方的大量报告和报道中的数据多具有不确定和推断、猜测等问题。”刘中民写道,“2015年以后伊朗的支持开始增加,但这种支持的确切性质和程度仍不清楚。这应是较为客观的看法。”
事实上,正因为胡塞武装与伊朗关系的扑朔迷离,才让国际社会对也门局势的干预变得束手束脚。2021年,美国总统拜登曾宣布将胡塞武装从美国认定的恐怖主义组织名单中去除。其部分目的在于,沙特领导的阿拉伯联军,长期在也门作战,已经造成了巨大的人道主义灾难。美国希望能够通过重新界定胡塞武装的性质,缓和也门局势。另一方面,也有分析指出,鉴于胡塞武装与伊朗的联系,美国希望此举能够帮助缓和自身与伊朗的关系,最终促成伊朗核问题解决。然而,此举即使是在美国国内也颇受争议。
如今,对胡塞武装的认识,还必须考虑到新近发生的巴以冲突。由于胡塞武装自身秉持的反美主义以及阿拉伯民族主义。巴以冲突自10月升级后,胡塞武装就表达了对巴勒斯坦和哈马斯的支持,并发射导弹,袭击其认定的以色列目标。在两个月以来的巴以冲突战报中,常常出现击落胡塞武装的无人机、拦截其导弹的报告。
这就使得当下的红海危机成了一个复杂的复合型危机。它既包含也门当地多个政治军事力量对于本国政权的野心,也与沙特与伊朗之间积累的地缘政治与宗教意识形态矛盾有关,更与以色列与巴勒斯坦之间悬而未决的地区冲突有关。而当胡塞武装的导弹、无人机、水雷,向世界各国商船发动攻击,进而牵连全球经济供应链,它又迅速成为了全球重要的经济问题。
当地时间2023年12月12日,红海海域,也门海岸警卫队成员乘坐快艇在也门塔伊兹省莫卡镇附近的红海上巡航。视觉中国 资料图
前途未卜的红海
由于控制着也门西北部沿海地带,胡塞武装始终将自己对红海海域的掌控,视为重要的政治战略武器。面对沙特与也门政府军合作发起的清剿,胡塞武装早在2018年就宣称,如果目前联军继续向荷台达进军,他们将考虑封锁红海航道作为报复。“我们不能允许敌人的船只驶过我们的海面,而我们的人民正在受苦。”
此后,胡塞武装袭击商船事件时有发生。2019年,一艘拖拽着韩国石油钻井平台的沙特籍商船遭受攻击。2022年,阿联酋籍商船遭遇攻击。期间,胡塞武装还在红海海域布下水雷,对航行这片海域的商船进行无差别攻击。2023 年巴以冲突升级以后,胡塞武装对商船的袭击近乎常态化。随着航运公司和石油公司宣布撤出红海航线,红海海域被迫关闭已经成为既定事实。
2023年,全球各国应对新冠疫情的方式日趋缓和,世界经济缓慢复苏。这一复苏原本就基础薄弱,红海航线的封闭对全球航运和供应链造成巨大打击。原本东南亚与欧洲之间的贸易航线,在经过新加坡马六甲海峡之后,可以经由印度、亚丁湾、红海,通过苏伊士运河,直接来到地中海,全部航程约为25.5天。然而,现在所有的商船在经过印尼之后,需要绕行好望角以及整个非洲大陆,沿着整个大西洋东岸一路前进,才能来到欧洲,耗时34天。欧洲、中东、北非约15%的商品将会受到影响,总值在10000亿美元左右。目前全球部分航线的航运价格已经开始上涨。上海至北欧航线已经上涨接近一倍。这些成本将通过市场传导给消费者,从而为全球经济运行带来风险。
全球各国对于经济的变化,或许比对巴以冲突更为敏感。因此,各国应对红海危机时,反应更快、力度更强。“海军特遣部队”的成立即是最佳例证,参与国家也从最初刚发起时的10个增加至20个。
然而,多国联合海上行动,很自然就让人联想起曾经的索马里海盗危机。2007年到2010年,索马里海盗猖獗。世界各国都曾派出舰队护航,保障航运畅通,中国也参与其中。然而,近年来索马里本国动荡不断,海盗活动有死灰复燃的迹象。联合国曾多次发出警示,提醒索马里海盗危机可能重演。2023年11月27日,“中央公园号”邮轮遭遇袭击。美国国防部起先认为是胡塞武装发动的攻击,但在调查之后,他们认为这更像是一起海盗袭击事件。
红海目前的危机,更像是一个被打开的魔盒。沿岸各国内部的政治危机,都可能随时外溢,影响到航线的畅通。各武装势力对于这一武器的运用也会日趋常态化。或许中东局势此后一旦出现任何动荡,就会有导弹和水雷,无声无息地飞向航行在海面上的无辜商船。要解决红海危机,尤其是在根本上解决红海危机,需要保障整个地区的和平、稳定与繁荣。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国际社会没有应对的耐心,也很难说是否有应对的能力和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