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威廉·福赛斯(William Forsythe)《无处又遍处(二)》(亚洲首展)在香港自由空间大盒展出,呈现当代舞蹈先驱威廉•福赛斯的大型互动艺术装置——数百个悬浮摆锤按默认程序摆动,幅度可大可小,节奏或快或慢。巧妙的设置令人不知不觉跳起舞来,更让观展的观众不自觉中也成为作品的一部分:在这场“障碍赛”中,观众的唯一指示是在不碰到摆锤的前提下,随意穿梭摆锤迷宫。由此众人躲避摆锤的脚步,逐渐形成独特的舞蹈。哈,原来人人都能自编自舞!
《无处又遍处(二)》 图片由西九文化区管理局提供
自编自舞的即兴演绎本就是20世纪初,现代舞(Modern dance)在西方兴起时,立意与古典芭蕾的程式化技巧相迥异的价值取向。在现代舞领域,威廉•福赛斯活跃编舞界逾45载,无疑是20世纪最具标志性的艺术家之一。《无处又遍处》最初于毗邻纽约 High Line 的空置大厦面世,后来进化成各个版本在不同类型的场地展出,包括以现代主义风格见称、由发电厂涡轮机室改建而成的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及威尼斯双年展逾600年历史的军器库展区等。
此次在自由空间大盒展出的《无处又遍处(二)》为亚洲首展。演出现场还播放三段福赛斯的舞蹈影像,包括《Alignigung》(2016)、《Solo》(1997)及《Lectures from Improvisation Technologies》(2011),以介绍这位当代芭蕾大师如何用身体探索舞蹈。西九文化区管理局表演艺术主管(舞蹈)张月娥表示:“在自由空间,我们与新进和资深艺术家合作,呈献各类型突破界限的作品,让不同世代的人走在一起,缔造不拘一格的表演艺术体验。”
威廉•福赛斯
7月间,正值《无处又遍处(二)》亚洲首展之时,威廉·福赛斯在展览现场与身在北京的中国舞者桑吉加通过视频连线的方式进行了一场创意对谈。在2002年首届劳力士创艺推荐资助计划(Rolex Mentor and Protégé Arts Initiative)中,威廉·福赛斯与桑吉加结下了师徒缘分:在导师邀请下,桑吉加远赴德国加入法兰克福芭蕾舞团(Ballet Frankfurt),接受原定为期一年的指导。最终,师徒二人共处四年,前两年在法兰克福芭蕾舞团学习,随后于福赛斯舞团(Forsythe Company)担任舞者兼助理编舞。
2006年,桑吉加回国后先后担任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广东现代舞团驻团艺术家;2015年成为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驻团编舞。他通过饱含情感而灵动的肢体语言,为观众带来全新的编舞理念,在当代舞坛大放异彩。
桑吉加 照片由@Worldwide Dancer Project提供
教学相长,“桑吉加用眼睛,而不是用耳朵来领会”
2002年,桑吉加即将步入而立之年。作为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舞者,他陷入了个人职业生涯的迷茫,“我对舞蹈开始产生怀疑,甚至一度到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要继续下去。”正好是在这个时候,他入选了“劳力士创艺推荐资助计划”远赴德国,追随舞蹈大师威廉·福赛斯学习。
原定的学习计划只有一年的时间,桑吉加在福赛斯身边一呆就是四年多,用他的话说,自己终于知道了舞蹈的可能性有多大,“我以前认为的舞蹈只是一些动作,舞台艺术上的观念上还没有打开,所以我对舞蹈能承载什么样的命题,或者它有多大的力量产生了怀疑。”他自嘲说刚到德国的时候,“自己处在一个文盲的状态。整个社会完全是陌生的,这时候可能出的生存本能,我的眼睛会变得非常敏感,学会了怎么去观察人和事情。”
威廉•福赛斯与门生桑吉加 ©Rolex/Marc Vanappelghem
“特别是舞团的舞者们,他们每一个人的表现。我发现他们不只是舞者,也是音乐家,是装置艺术家,他们甚至还在学程序设计。我跟他们一起进入到相同的排练语境。”桑吉加回忆说那时自己的心态非常平和,完全投入到学习状态当中。作为老师,福赛斯在创作现场会用到音乐、影像,多方位表达作品。桑吉加如梦初醒,“原来舞蹈可以这样去做?这改变了我一生的,到现在也是这样,我可以传授给我下面的学生,或者我的表演者,他们也逐渐开始理解舞蹈不是单一性的表演。”
威廉·福赛斯回忆说,那段时间桑吉加除了练习舞蹈,也开始喜欢上摄影和绘画。“他可能不是很明白所有东西,语言是一个障碍。但他的观察力比其他人都好,我解释的东西,有些人明白,有些人不明白。桑吉加只是看,就能明白,他用眼睛,而不是用耳朵来领会。”在原定计划结束后,他力邀桑吉加成为法兰克福芭蕾舞团的舞者以及以他个人名字命名的The Forsythe Company舞团的创始团员。“因为他已经完全融入在计划期间发生的艺术作品的肌理里,我只能说他令自己成为我的作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能没有他。这也证明他的能力。”
在众多备选者中,为什么要挑桑吉加作为自己的门生?事后福赛斯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想这就在于桑吉加就是桑吉加,他把孤单一人视作机遇,把语言缺陷视作机遇,把所有看到的东西都视作机遇。他没有马上说想跳舞,他甚至不知道是否还想继续跳下去,而是用一个个机遇去问问题,去思考答案。同时,我们间存在差异性,我不知道他的经历,他也不完全了解我。这其实有点神秘,就是我们彼此间并不了解对方,然后我们一同去把这道认知的沟壑填满。”福赛斯的回答颇有几分教学相长的意思。
威廉•福赛斯与门生桑吉加 ©Rolex/Marc Vanappelghem
桑吉加也认为这段在海外游学的经历,绝不只是被教会几个动作那么简单。“在这四年多中,我参加他(福赛斯)所有的创作项目,这个过程对我来说是真正的学习机会。除此之外,法兰克福芭蕾舞团从初创到2004年间,将近30年所有的录像影像数据我都可以随时调阅。我可以反复观摩一个舞蹈项目如何从最初形成到最后表演,再彻底改变推翻重新来过,前前后后的影像资料。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学习机会。”
现场艺术的魅力,“在于创作者和观众的互动与交流”
在威廉·福赛斯看来,编舞不仅限于舞蹈,“不是把动作组合起来这么简单,而是用不同的方法去看待这个世界怎么被组织起来。所以编舞是怎么样去看待世界,是一个世界观。”他自述学习的过程没有止境,“我也会从其他人那里学习。比如从皮娜·鲍什那里,她是德国一位非常伟大的编舞者。我也研究其他人,我的同事,我的前辈,这个过程中我会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当初)会这么决定,这么来组合。”
桑吉加回忆说自己在去德国学习前,作为一名舞者,或者作为一个编舞的经验,“仅仅是自己有一个想法,一股脑直接交给舞者们就结束了。”“但从德国开始,我开始去思考这么多的东西,怎么去组织它?进而变成一个我想要的艺术品。而且,福赛斯经常会跟我说,你要改变,要敢于打破习惯的动作、习惯的模式和节奏。要让观众看到整个舞蹈创作延展的过程,创作者和观众其实存在一种互动,某种程度上在演出现场也有交流,这正是现场艺术的魅力。”
威廉•福赛斯与门生桑吉加 ©Rolex/Marc Vanappelghem
福赛斯对此深以为然。“作为一个现场表演的制作者,你要打破观众原有的期待,要让他们有好奇,持续地好奇。如果你一成不变,观众就早早地没了新鲜感。这关乎很微妙的平衡:有一些新的做法,然后重复一些旧的东西,让观众可以辨识。之后在某一点上,你把所有规律都打破,出现‘混乱’,而你可以再提供给观众一种可辨别的解决方法,这个过程是不断循环往复的。”他认为疫情期间,网上工作对于编舞的影响不大,对于教学却存在障碍,“教学都是集体性的,你需要环顾教室,要保持敏感,能够感受到每一件微小的事情。”
桑吉加 ©Rolex/Marc Vanappelghem
现代舞作为一种现场艺术,在桑吉加看来演出所在地的不同,同样影响到舞台表现和释意传达。“我们去欧洲演出,欧洲的反应,或者在亚洲某个城市,像北京的观众,或者香港的观众,每一个地域不同,作品的意义会产生不一样读解,因为那个地方的文化会直接反馈给台上的舞者。这必须要舞者去现场体会,而不是通过互联网,通过一个屏幕就能达到。之于一个作品,最重要的是表演过程,它要处在不断完善当中,没有终结。”为此,福赛斯还提供了一条现场观察观众的窍门,“演出当中,编舞者可以站在观众席后面观察,如果观众的脑袋基本不动,那就是好。如果每个人都在摇头,那可能你就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