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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子,凝视》被电影旬报评为2022年度最佳日本影片,笔者看到榜单的第一反应是,日本人果然热爱拳击啊。
底层、女性、听障聋哑人、拳击,所有关键词交织在一起,太容易拍成一个“励志电影”了。而“惠子”的好,在于其完全摒弃了许多可以信手拈来的元素和成功经验,将努力的社会边缘人焦灼而沉默的生活,冷静而准确地呈现于银幕之上。
日本影视作品中,拳击题材屡拍不爽,安藤樱主演的《百元之恋》曾经也是旬报十佳榜单的座上宾,《啊,荒野》《坏孩子的天空》《深蓝》《一首小夜曲》等电影中,拳击扮演着不同的角色,都有举足轻重的精彩。
这项运动天然提供了一种热血的燃感,即便是在上述提到的几部脱离了体育电影类型叙事的“文艺片”中,拳击也提供了一种“丧燃”的情绪。而《惠子,凝视》里,这项运动被剥离了类型天然赋予的属性,挥拳、挨打、练习、比赛都全然融入与生活和社会相关的语境中,16毫米胶片的质感中朴素而粗粝的复古感,为观众“凝视”更添一重更显凝练的滤镜,导演的手法不动声色,需要观众凝视影片平静表面下的伤痕与坚强。
本片取材自日本聋哑女拳击手小笠原惠子的自传《不要输!》。原型人物是日本第一位以听障状态成为职业拳击手的女性选手。小笠原惠子从小被校园霸凌,母亲曾对她扬言“我要杀了你,一起死去”。高中开始,惠子成为有暴力倾向的不良少女,因为接触到了拳击运动,她才找到发泄内心孤独愤懑情绪的出口。拳击重新点燃了她的生活,成为她努力保持一丝生活信心的最后方式。
而一个聋哑人练习拳击,会遇到重重的阻碍,以及一件看似有力量的事情中包含着种种虚弱的无力感,也让人看到个体弧光之外日本当下社会的某种众生相。
惠子有着坚毅的眼神,饰演惠子的岸井雪乃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美丽女演员,脸上时常没有表情。当她一次次挥舞着拳头做出击打动作,周遭的一切仿佛都不重要。
影片在一片“喧嚣”的沉寂之中开场,惠子的训练、生活和工作都在一片静默之中展开。导演三宅唱漂亮的视听语言在一开始便惊艳地营造出一个“主观性十足的客观世界”。
沉寂当然是因为身为一个聋哑人,人物始终处在缄默无声的状态之下,没有对话语言,也没有音乐为心灵注释。但在音效的处理上,三宅唱却将各种环境音,生活中随处可见却极易忽略的风声、脚步声、器物碰撞声、计时器的鸣响声都做了精心的调配,极富规律性和节奏感的声音,结合拳馆老旧而有序的空间布置,为影片奠定了一种坚定的氛围。而这个场馆在后续也承担了重要的叙事功能,并一定程度上意味着惠子的精神家园。
平顺与凌乱、规律与混乱的秩序在各种声音的交响之下,不断发生着碰撞和变化,又以色调的变化将不同空间用不同的温度将人物包裹在其中,这是导演高超调度的功力。而无论是户外训练赛道上车辆的沉闷嗖嗖声,或者她与教练训练时拳击手套打在皮革上的砰砰声,这些被有意放大的声音,也在随时提醒着凝视这段她者人生的观众,主人公的世界,是怎样的寂静与孤独。失语的沉默与猛力的出拳,让人物外表的弱势和内在的强硬形成了极为动情的反差。
听觉和表达的障碍让她被孤立隔膜在人群之外,在没有声响的世界里,她不断遭遇着听觉和表达障碍给她带来的种种不便。拿比赛来说,她听不到裁判的命令、读秒,以及赛场铃声。
会长说,惠子并不算是有天赋,但是她视力很好,善于观察对手。于是摄影机带着我们和惠子一起“凝视”对手,看着她反应迅速地出拳,灵敏地闪躲或有力地击中目标,拳击运动本身带来的热血感的确带来了极短暂的肾上腺素的激扬,但转瞬的酣畅与荣耀之后,生活依然平缓流动。
除了日常去拳击馆训练准备比赛,她的生计来源是在酒店做清洁工,日复一日的劳动中,惠子是那个和拳击台上一样,踏实、细致、努力又有点倔强的女孩。而电影所表现的生活又无痕地融入疫情当下的日常,口罩阻隔了惠子对他人口唇的凝视,原本有限的沟通变得更添一重阻碍,让被不可抗的外部力量所轻易隔绝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具体又写意地延伸到全片,贯穿始终。
与此同时,围绕惠子生活的其他人物也各自温柔地无奈着。通过惠子对生活试图发起的一场场反击,以拳馆这个场域为核心,与其相关联人物的生活与内心也都一并生动被展现出来。
疾病不断恶化,却彻夜为惠子研究比赛视频的会长是其中最动人的支线,也是影片无力感最深情的延展。
按照惯常的运动题材电影套路,主人公一定会面临一场“大战”,而最后一仗无论陷入多艰苦的境地,也能绝地反击,从此展开新的人生。
但惠子终究没能战胜沙耶香。在生活里偶遇一身工装的沙耶香,道谢之后元气而释然地奔赴自己的工作,也让遭受了失败的惠子,看到另一个被业余拳击救赎的自己。不得不说这一重远超戏剧功能性上的“反转”,再一次将影片的格局带上更高远的层次。
输掉比赛的惠子如常打工,教后辈如何掖好被角,迎着夕光跑上河堤。比赛会输、会长会老、拳馆会关,而人生会在不断破灭、接受和不放弃之间继续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