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主人公和阿祥等华工们对野蛮的“猪仔”陷阱的对抗,侨批之路就不可能打通;如果没有侨乡乡亲们支持主人公与厄运对抗,侨批之业就不可能创建;如果主人公没有高尚的职业道德,没有爱家乡、爱乡亲的仁爱之心,他就不会与灾难对抗,就没有侨批服务大业的重光。社会的文明进步是时代与人民的需要,其代价是艰辛、智慧与血泪。这就是《侨批》的另一个重要价值——历史与社会学价值。
歌仔戏《侨批》剧照
全剧高潮处,女主人公如意情深意切地赞美用自己的生命打通侨批(海外与祖国信钱合一的通邮方式)之路的男主人公黄日兴:“天上的一滴雨,就是地下的救命泉……你将性命绑船帆,批路从此来打通……”而那一句“你的情意重如山”的一个“山”字,唱得九曲回肠,婉转动听,言有尽而意无穷,让观众听得五内悲恸,感叹击节,曲已终而声犹在……这才使得刚刚从海难中侥幸生存的男主人公激昂地立誓:“死后重生为侨批,开辟新路再起行”。这就是厦门歌仔戏研习中心创作演出的新剧目《侨批》中的一个场面。
《侨批》可以说是爱情悲剧,也可以说是华工惨史,还可以说是侨乡传奇……而侨批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记忆遗产,这出歌仔戏更是对这个人类文明创造的戏剧表达。何况,歌仔戏与侨批还是“同乡”。值得研究的是《侨批》戏剧架构的苦心孤诣、主人公黄日兴的精心塑造,以及这出戏的社会意义。
>>“蛋黄”结构的内外反复作用
仔细研究,发现《侨批》的文学结构是“蛋黄”式的:
核心层是主人公黄日兴与如意,他们从恋人变成路人,再变成知己;
副核心层是亚香和阿祥以及如意的父亲阿昆伯,他们本身就有凄苦的命运嬗变;
外围一是永贤妈、阿福及招治,他们与男主人公的侨批事业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外围二是华工们及土水妻、阿火妻,男主人公是他们的希望。
这样的结构实际上是由人物关系编织而成的。人物关系是戏剧情境、戏剧动作的基础。黑格尔说过:“由于剧中人物不是以纯然抒情的孤独的个人身份表现自己,而是若干人在一起通过性格和目的矛盾,彼此发生一定的关系。正是这种关系形成了他们的戏剧性存在的基础。”(转引自谭霈生《戏剧本体论》)无疑,《侨批》的最终目的是塑造主人公的艺术形象。而主人公黄日兴最初的戏剧行动力产生于他对如意真挚的爱,产生于他对爱情之梦(就像他表演的布袋木偶董永与七仙女那样)的追求。如意的那句誓言“我等你回来”就是他的力量之源。这个力量虽然强大,强大到让主人公毫不犹豫地下南洋挣钱,以便回来娶如意为妻;强大到冒死逃出陷阱,返乡见如意……但到底有限。如果没有阿祥和华工们的支持,他无论如何也不能逃出“猪仔”被困的虎狼窝。这就发生了核心人物与副核心人物的能动作用——
因出卖苦力失去了一只胳膊的阿祥,对妻子亚香一往情深,“为了报答她,就是要我阿祥的另一只手,我也甘愿!”这就从正面衬映了主人公对爱情之梦的追求;那个被迫改嫁茶商的阿祥妻子亚香,其悲苦的遭遇和无奈的心境,又从反面衬映主人公和如意的悲剧。最令人唏嘘不已的诡谲命运是:丈夫阿祥用自己的生命掩护了主人公,帮助他返乡,既可把信钱合一的侨批送回去,把自己用一只胳膊换来的金项链交给妻子亚香,又可使主人公早日见到自己的心上人如意;而妻子亚香却当上了拆散主人公与如意爱情的媒婆,软硬兼施地力促如意嫁给了饼店老板的二儿子,致使主人公返乡后的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心上人嫁给别人的婚礼!这两层人物之间正反作用的巨大反差,就是非常精致的戏。
另一个副核心人物阿昆伯,苦于年迈力衰、羸弱多病、思念家人,竟在托付了主人公之后撒手人寰。这就促使善良仁爱的主人公不负重托,从此,以阿昆伯的名义,按期送来侨批,承担起了对如意全家无私的关爱。
在外围一里,主人公惊奇地发现自己第一次带来的侨批竟然发挥了那样巨大的作用:招治捧着恋人阿福的侨批,发誓“不管是五年十年,招治我永远等你”;永贤妈知晓儿子的实情之后,下跪请求主人公“拜托你给我家阿贤带一句话……阿母等他回来送上山头”。加上外围二的华工们和其他乡亲的热烈期待,本已失恋绝望的主人公,重新燃烧起了生活的期望,“情已去/无所念/生与死/已淡忘/只要悲剧不重演/我一定要将批路来打通”。当然,事物绝不是静止的,一旦灾难来临,侨批随沉船消失,外围人物又会形成比沉船更加严峻的危机……
全剧就是这样,在这个“蛋黄”式的结构里,核心层人物与副核心层人物之间、与外围人物之间,交替发生类似“引力波”的作用,或成动力,或为阻力,或正向推动,或反向排斥,或柳暗花明,或晴天霹雳……其实,这正是我们所追求的环环相扣、因果互换、前后推行的戏剧动作。而这,正是缘起于此“蛋黄”式戏剧结构。
>>主人公遭遇三次毁灭性打击
全剧戏剧动作主线既畅流向前,又随势跌宕,主人公的命运大起大落,在三次毁灭性打击中站立起来,不仅放射出人性的光彩,更具有广泛的社会文明的深意。
第一次毁灭性打击:满怀爱情梦想的主人公,跨海奔赴南洋矿山,准备用自己表演木偶的本领挣下银钱,返乡娶下如意,成“董永与七仙女”之好事。岂料他被黑手卖为“猪仔”,陷入无法挣脱的地狱般的境地。此时,他拼命突围,“逃逃逃/为娶如意就是地狱也敢行”,愈发显示他对爱情的忠贞。
第二次毁灭性打击:历经千难万险,主人公回到家乡,赶上的正是自己心爱的如意与别家男人成亲。“鹊去桥断/千里迢迢亡命颠……满船空载水中月/无情天地桥难连”。主人公情何以堪,心何以牵,梦何以圆?
第三次毁灭性打击:经过十五年的奋斗,侨批已成规模,侨乡民众无不盼望飞鸿,“侨批到/全家欢/见信如亲来团圆”。然而,祸福无常,突然发生沉船海难,乡民盼了一年的侨批尽落海底。主人公为了赔偿,忍将自己的厝宅卖掉,决心“上岸”,断绝侨批营生。
如果说第一次毁灭性打击,令人佩服主人公对爱情的忠贞,那么第二次毁灭性打击则让我们看到的是,主人公在绝望之后的仁爱之心——他把阿祥以命相托的金项链和阿祥的一片痴情带给了亚香,让亚香在悔愧痛心的同时获得了最大的心灵慰藉,那就是丈夫在用整个生命爱她。此后的亚香虽然陷入懵懂迷乱的状态,焉知她的心底有着怎样的骄傲?请听她的妄语胡言,总是问阿祥什么时候回来……那是这个女人凄苦命运中的最大幸运。亚香与阿祥的悲剧极大地刺激了主人公,使他认识到他手中的侨批关系着华工与侨眷的生命与幸福啊!正是主人公这样的善解人意,才有招治、永贤妈等乡亲们对他的感戴不尽和急切求助,促成了他的侨批大业。
化解第三次毁灭性打击的力量,一是来自主人公崇高的职业道德,不以天灾行规逃避责任,而以倾家荡产来平复乡亲们的担忧,二是如意的挺身而出,将主人公十五年来以阿昆伯的名义寄来的侨批银钱交还给主人公,权且充作赔偿款之一部分,并真心诚意地向昔日的恋人鞠躬致敬。随之,深受感染的招治、永贤妈和众人竟纷纷写信给海外亲人,假说银钱收到,毋庸挂念。外围乡亲们如此体贴真诚,促使主人公重整旗鼓,扩建批局。至此,主人公黄日兴的饱满形象塑造完成了。他的命运之路正是戏剧表现上的起伏跌宕。然而这个“起伏跌宕”不单纯是技巧,而是生活,那个与之难解难分的时代和人民。
>>文明创造的奥秘
前面提到,歌仔戏《侨批》是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侨批这个人类文明创造的戏剧表达。但是,《侨批》没有使用报告剧的简单手段去做平白直叙的介绍,而是全神贯注地讲好主人公的命运故事,全神贯注地塑造好主人公的人物形象。
然而,艺术女神总会给那些孜孜以求的作家、艺术家们奖赏的,让他们获得意外的惊喜。譬如在《侨批》里,编剧在兢兢业业雕塑主人公形象的时候,让他没想到是的,主人公形象的背后含蕴着深广的社会意义——华工阿祥、阿昆伯们悲苦的遭遇使其愈加渴求着家乡亲人的慰藉;侨乡的如意、亚香、招治们渴求着闯荡海外的亲人们的平安讯息,渴望得到他们的银钱资助。“谁怜厝里守望人/暝日等信盼飞鸿/谁怜南洋飘零客/想家侨批寄何方”。主人公不单纯是代表一个个人,而是那个时代人民的需求。主人公黄日兴遭遇三次毁灭性打击,几近销声匿迹,却由于阿祥用自己的生命、阿昆伯用自己的悲苦、亚香用自己的凄惨、如意用自己的感戴、招治用自己的纯真、永贤妈用自己的真诚、华工和乡亲们用自己的热忱,一次又一次地点燃了主人公的活力和信心,终于使侨批之路宽广起来。这就更加表明,侨批是那个时代人民的需求。
文明是社会历史实践活动的产物。侨批是邮政文明的一种特殊方式,是在特定历史时期和特定环境下的文明产物,是一种社会的进步。然而,没有对抗就没有进步。《侨批》的戏剧故事正就是如此,如果没有主人公和阿祥等华工们对野蛮的“猪仔”陷阱的对抗,侨批之路就不可能打通;如果没有侨乡乡亲们支持主人公与厄运对抗,侨批之业就不可能创建;如果主人公没有高尚的职业道德,没有爱家乡、爱乡亲的仁爱之心,他就不会与灾难对抗,就没有侨批服务大业的重光。社会的文明进步是时代与人民的需要,其代价是艰辛、智慧与血泪。这就是《侨批》的另一个重要价值——历史与社会学价值。
歌仔戏《侨批》在思想上、艺术上取得了可观的成绩,但它的出品方和主创还在不断地精益求精,值得我们对它怀有更高的期待。
(作者系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原院长、剧作家、戏剧评论家)